天朦朧朧的亮了。

  孤山上,今晨的空氣不再清新。到處飄蕩著辛辣的酒味,以及焚燒後特有的刺鼻焦味。

  天星幫總堂口亦不復昔日威風的門面,處處可見被燒毀的破壁殘垣,一群形態疲備的黃衣大漢,正有氣無力,面色頹唐地穿梭在熄滅的火場中收拾善後。

  昨晚這把加料的夜火,毫不留情的燒掉大半個孤山,也燒掉了天星幫大半的基業。

  孤山東北隅,是少數未被火勢波及,得以倖存的角落;那裏主要的建築是一些下人、伙夫的住處,以及廚房和酒窖位置所在。

  昔日不挺起眼的低下地方,卻被一把火燒出了重要性。

  至少,在天星幫上上下下爲了救火,而被折騰整夜之後,吃與喝更不啻是人生最大的享受。

  酒窖沈厚的大門,被兩名天星幫嘍囉「咿呀!」一聲推開,兩人走向最近一罈約有人高的酒缸之前,口中閒聊道:「他媽的,不知道是那個神經病,竟然拿這麽上等的老酒去放火,真是糟蹋糧食!」

  「而且是糟蹋你這個偷酒鬼的重要糧食!」

  「噓!豆子,小聲點,我偷的酒你又不是沒喝到,這要是被上面聽見逮著時,倒楣的可不光是我一人。」

  豆子輕笑道:「你擔什麽心,現在上面光是忙著調兵遣將、大請高手的事都沒空,哪有時間到這裏來聽我們說話?」

  「話是不錯,不過謹慎點不吃虧。」酒鬼嘿嘿一笑,接又得意道:「也虧得放火的人拿酒當油來糟蹋,這下子咱們可以狠狠幹他幾罈好酒藏起來,留著以後慢慢喝。」

  豆子嘻嘻賊笑道:「對,反正上面也不知道真正損失了多少,數字是隨咱們報的,這種機會不做手腳,那真是罪過。」

  他們二人一陣嘿嘿得意偷笑之後,方始合力搬動偌大酒缸朝門外推去……

  「豆子,等等!」酒鬼微喘道:「休息一下,他媽的,這缸子酒還真他娘的重!」

  豆子呵笑道:「人家偷雞要蝕把米,咱們想喝酒自然也得費些力氣。」

  酒鬼休息一陣,閒扯道:「他媽的,說到喝酒,你有沒有看過沈二爺喝酒的樣子?」

  「沈二爺?」豆子道:「你是說咱們當家娘的二弟,那個叫什麽虎的沈賀沈二爺?沒有,怎麽著啦?」

  「是鑽山虎。」酒鬼誇張道:「上回他來做客時,正巧是我輪值,我奉命侍候他喝酒。乖乖,他喝酒可真他娘的好酒量,獨自一人就喝掉這麽大一缸子酒,還像沒事人似的,不簡單。」

  豆子有感而發道:「這回他來可就沒心情喝酒了吧?!

  「可不是嗎?」酒鬼道:「他原本早就該到的,結果有事在路上耽擱。他剛才才來,一見到咱們老窩的樣子,那張臉全綠啦!」

  豆子歎道:「他媽的巴子,昨天夜裏本是穩當當的局面,卻被那把莫名其妙的火燒翻了天,不就像煮熟的鴨子給飛了?」

  酒鬼怒道:「甭提啦!那隻病鴨一飛,咱們當家的氣得想吃人。弟兄們都不好受,尤其是陸堂主他們,全都被發交刑堂吃生活去了。」

  「奇怪……」豆子不解道:「明明是重傷要死的人,怎麽會突然不見?一定是有人接應!可人家不是說病書生無親無戚、無朋無友,不論走到哪裡都是孤孤寡寡一個人,誰會來接應他?」

  酒鬼獻寶道:「哈!這事你就不知道了,我聽我妹夫的小姨子的哥哥說,最近病書生不知道從哪裡弄來個小跟班的,據當家的他們推測,昨晚那把火準是那小鬼幹的好事。」

  豆子咋舌道:「他媽的!他們一搭一檔,一個殺人,一個放火,還真叫狠呐!這遭讓人跑了,只怕咱們窩裏的樂子可大啦!」

  「那是一定的。」酒鬼道:「所以我聽說當家的特地差人連夜趕去找幫手,準備好好對付那個病癆鬼。」

  豆子嗤道:「有用嗎?上次不是說歡樂神宮的宮主如何厲害了得,還不是被擺平了?有啥屁本事!」

  酒鬼不以爲然道:「歡樂神宮那群騷娘們除了床上管用外,果真碰上硬傢伙,還不是照樣無路用。這回,聽說當家的花了大把銀子,請來『鬼劍』和『妖刀』那兩個煞星來助陣,應該沒問題才對!」

  豆子噓口氣道:「乖乖隆地咚!鬼劍愁、妖刀醜,刀劍齊出江湖憂。看來,咱們窩裏越來越熱鬧啦!」

  「他媽的!」酒鬼喝笑道:「你這小子居然想看自家窩裏唱好戲?你真他娘的,毒呀!」

  豆子嘿嘿笑道:「有戲不看白不看,你還不是和我同樣心思,少在那裏龜笑鼈沒有尾巴!」

  他們兩人相對一陣呵呵輕笑,重新抬起酒缸離開酒窖,酒窖的大門砰地關上,室內恢復原有的昏暗和沈寂。

  半晌之後……

  「呵呵……羽叔,你聽見沒有?咱們這下子變成殺人放火,壞事幹絕的大惡人啦!」

  酒窖深處的角落,傳出山仔自得有趣的笑聲。

  原來,在層層疊疊大小酒罈的後面,早被山仔清理出一小片空間,做爲他與獨孤羽藏身之處。

  躲在其中,只要不出聲,藉著酒罈的掩蔽,即使有人進入酒窖,也不易察覺。

  獨孤羽長髮垂散,臉色黯青,形態疲憊地依牆而坐,他沾滿血漬的長袍已經變得深褐僵硬,而且破爛不堪。

  此刻的他看來,更像一個甫自地獄逃出的慘死冤魂,一個正計劃向仇家索債報復的淒厲冤魂!

  獨孤羽閉著眼,淡然道:「天星幫很快就會發現,殺人放火只是所有壞事中最輕微的一件。」

  山仔吐吐舌道:「乖乖,還有更嚴重的後果?!我看這些人,馬上要後悔得罪羽叔你啦!」

  「是的,咳咳……」獨孤羽輕咳道:「他們將會非常非常後梅。」

  山仔關心道:「羽叔,你傷的不輕,我看咱們還是先想辦法離開孤山。等你傷好之後,再來找他們算帳,這樣或比較恰當。」

  獨孤羽輕輕搖頭道:「不!我若是就此離去,便等於承認失敗。」他自嘲般笑笑,接著落寞道:「我可以死,但絕對不能敗。尤其是不能敗在天星幫此等三流組合的手中!」

  山仔搔搔後腦勺,頭大道:「哪有這種事,天底下不可能有永遠不失敗的人嘛!這樣子混江湖,豈不成了死路一條?!太沒道理啦!」

  獨孤羽淡然道:「江湖之中本來就不是講道理的地方,便知是死路,走上之後也難回頭了。唉……,我不是一再交代你千萬別露面?如今只怕你再也無法脫離這個圈子,恐怕往後你也得過著這種身不由己的生活。」

  山仔不以爲意的呵笑:「羽叔,反正我和你牽扯上,已經是生米煮成熟飯的事實,你怨歎也無路用了。再說,我就不相信江湖真的有那麽邪門,能夠讓我這個只懂得按自己意思過日子的人,變得身不由已!」

  獨孤羽含意頗深道:「有些事若能親自去嘗試,體會一番經驗固然不錯,但是有些事卻是試不得,一試之後而會造成終生遺憾。對那種試不得的事,能避則避方屬上策。」

  山仔眨眼謔笑道:「我是初生的小牛,不怕江湖這隻母老虎,所以不信邪,非得和它玩耍一番才甘心。就算真的是走上死路,也才有機會提前到十八層地獄四處觀光。」

  獨孤羽被他黠謔的表情,逗得輕笑連連,莞爾道:「看不出你才這麽點年紀,就說得出這番話,看著是挺豁達的。不過,你可別說是一回事,萬一真碰上情況時又捨不得死,反倒向敵人跪地求饒。」

  山仔抿著嘴道:「跪地求饒?那是不可能的事,不過……」他表情一變,曖昧的眨眨眼,狹謔道:「站著求饒倒是值得試試!」

  獨孤羽豁然哈哈大笑,卻因爲牽動胸前傷口而驀地皺眉。

  山仔急忙豎指於唇道:「噓!別笑太大聲,萬一讓人聽見,咱們就真的變成酒缸裏的鼈,要變成人家的醉鼈大餐。」

  獨孤羽調勻氣息後,傲然道:「山仔,你別看羽叔受傷不輕,但只要有人接近這酒窖附近三丈方圓範圍之內,還瞞不了我。」

  山仔早將他驚世駭俗的本事視爲理所當然,毫不訝異道:「小心駛得萬年船,這話是你教我的。」

  獨孤羽微然輕哂。

  山仔又問:「羽叔,你真的打定主意要再硬幹一場?」

  獨孤羽頷首道:「咱們在此雖然藏得了一時,但是,只要辣娘子如江湖傳言那般精明,定然很快便會發現個中蹊蹺,派人前來搜查。那時,就如你剛才所言,咱們會變成酒缸裏的鼈任人宰割。」

  山仔不服氣道:「那個『查賠』有可能那麽聰明嗎?」

  「查賠?」獨孤羽怔然道:「這又是什麽玩意?」。

  山仔嘿嘿黠笑道:「查賠就是潑婦,潑婦就叫查賠;這是『閩南語』,我向林員外家裏一個福建阿伯學的。」

  獨孤羽哭笑不得的猛搖其頭。

  山仔接又咂著嘴道:「羽叔,我就不相信那個娘們真有你說的聰明,她怎麽會想得到咱們就躲在酒窖裏?」

  獨孤羽沈聲道:「不要小看辣娘子。刁熊由光棍兒一個混到如今掌有這個三流幫會,全是靠他老婆爲他打點、設計而得,此足以證明,沈月娥定然是個精明厲害的婦道人家。否則,她豈會被稱爲『辣娘子』?」

  他微頓之後,接著分析道:「你昨夜放的那把火,是藉酒助燃,所以最先,而且最容易焚毀破壞的地方,應該是酒窖才對。只要猜想你爲何反倒留下酒窖,卻燒掉其他部分,就知道你別有企圖。」

  獨孤羽瞟了山仔一眼,又道:「而你的企圖,絕對不會像方才那兩名蠢蛋,只爲留存這些佳釀那般好心,你想人家會不來此弄個明白?!

  山仔尷尬笑道:「奶奶的!我還以爲自己這招『大隱於市』用得漂亮,其實是真夠爛!」

  「知道就好。」獨孤羽盤坐而起,慎重道:「天星幫已經不惜代價雇用『鬼劍』和『妖刀』,我們最好趁這兩人到達之前,先解決天星幫,以免遭遇上時得多費手腳。」

  山仔好奇問道:「這兩個什麼刀啊劍的,他們很厲害?」

  獨孤羽輕哼道:「若論單打獨鬥,他們二人勉強算得上是高手,不足爲慮。但他們二人卻有一套詭異的聯手之擊,威力足堪比擬功力卓絕的柔情夫人。」

  山仔訝道:「羽叔,你認爲那個騷娘們宮主比較厲害?剛才那兩個酒鬼不是說她沒啥大不了,最後還是被你給幹掉。」

  「他們懂什麽。」獨孤羽沈緩道:「柔情夫人不愧是成名一甲子以上的妖婦,她是羽叔自出道以來,第一個能夠逼我動用十成功力,導致病發的超絕高手。若非我使詐,讓她低估我的能耐,只怕,今天躺下的是我而不是她。」

  山仔擔心道:「你說那兩個使刀劍的殺胚,聯手威力不比柔情夫人差,那以你現在情況再碰上他們,豈不是大大的不妙?」

  獨孤羽沈穩淡笑道:「所以咱們才要趁他們沒到達之前,先殺出去。」

  他說完即不再多言,逕自閉目運功調息,準備爲另一場血戰養足精神氣力。

  山仔雖知獨孤羽已經服用過自己精心秘制的藥物,但以獨孤羽目前的體能狀況,要再硬拼一場,實在叫山仔爲他捏把汗、擔份心。

  時間在獨孤羽入定中,經過良久……

  忽而,獨孤羽雙目倏睜,淡然道:「山仔,將門打開。」

  山仔彈身而起,機靈道:「吃生米的傢伙來啦?」

  獨孤羽冷然哂道:「只怕鬼劍、妖刀也正巧趕上這場熱鬧。」

  山仔大步轉出藏身處,走向酒窖門口,豁然將門拉開,果然看見刁熊和沈月娥爲首,帶著不少人朝酒窖的方向快速奔來。

  獨孤羽越過山仔飄身而出,當門卓立,他雖是一身血污狼籍,卻無損於雍容的氣度。

  獨孤羽習慣性地背手而立,漠然望天,彷彿站在自己家中庭院欣賞秋後景致般,而非正準備面對另一場濺血捨命的拚殺。

  山仔望著獨孤羽纖瘦卻堅毅的背影,心頭不期然一熱,他暗自決定,一定要學習獨孤羽如此傲然無畏的風采,來面對未來的血腥生涯……。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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