廟中暗處,一簇微弱的火光逐漸燃起。

  火光中,山仔小心翼翼的爲這堆得來不易的火堆架上柴火,他身邊那堆七零八落的木材,正是那尊倒楣的無頭神像。

  火勢加大之後,也照出山仔鼻青臉腫的慘相。此時他身上的衣服早已乾了大半,而未乾的部分,卻是後來被汗水所滲濕。

  光從他灰頭土臉又氣喘咻咻的模樣看來,不難推測,無頭神像雖是落得慘遭分屍的下場,可也讓山仔付出了相當的代價。

  終於,山仔噓口氣,用破爛泥濘的衣袖抹去滿臉的煙灰和汗水,疲備地在火堆旁坐下,將裹著厚厚濕泥的地瓜仔細放在火旁烘烤。

  直到忙得差不多,山仔終於得以放鬆全身,坐在火邊好好享受一下這得來不易的溫暖。

  忽然——

  一陣淒涼哀怨的簫聲,自廟外某個黑暗的角落嫋嫋傳來……

  那悲涼至極的嗚嗚洞簫聲,在沙沙的雨聲中顯得格外幽怨淒絕。

  一時之間,山仔感到內心深處一份不知名的情愫,被這陣隱約斷續的簫聲所觸動,使得向來堅強的他,不知不覺流下兩行莫名的淚水。

  山仔怔然坐在火旁,聽著令人爲之心碎的簫聲,絲毫不知自己已是淚流滿面。他只是出神地盯著跳動的火舌,迷濛想起自己伶仃的身世,想起分離的古董他們,想起爲了討口飯所承受的種種嘲諷和輕視……。

  這些事,都是山仔以爲自己已經將之壓抑在心底深處,不再去想,也不會爲之傷懷的過往。

  如今,在這雨夜的簫聲中,千愁萬緒齊齊湧上山仔心頭,令他難以自己的豁然起身,「啊──!」然狂吼,將心中所有的傷心和難過,全部化做長聲悲嘯傾吐而出。

  一陣狂吼之後,山仔感覺心頭輕鬆不少。

  他抹去淚痕,定神自語道:「奶奶的,是誰吹得這撈子鬼簫?害我莫名其妙的哭了一場!」

  他在好奇心的趨策下,冒雨走出破廟,循著幽忽的簫聲慢慢朝黑暗中走去……。

 

  ※  ※  ※

 

  距離破廟不足一里地的官道旁。

  一株老葉早已凋零過半的梧桐樹,孤伶伶地獨立於黑夜寒雨之中,顯得恁般落寞、淒涼。

  梧桐樹下,一名年屆三十五、六歲的中年書生卓然孤立,豎簫就口,吹奏著嗚咽的曲調。

  他身上是襲濕透的藏青長袍,鬆垮垮地垂掛於削瘦的身軀,長袍的下擺在風雨中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輕擺晃著,一頭垂披散亂的長髮,雖然掩去書生大半邊面孔,卻掩不住他蒼白似雪的病容。

  雨水自這書生的髮際滑落,流過他微闔的雙眸,流過歷盡滄桑、滿佈風塵的俊臉,滴落於地面的泥水中,消逝無痕……。

  這名書生站在樹下,任憑風吹雨打而無動於衷,若非他的手指還隨著音律微揚輕撩,簡直會讓人誤以爲他是一尊沒有知覺的塑像。

  山仔不自覺地被眼前的景象和這雨中的書生所吸引,他茫然的在書生面前約七步之遙處停下,目不轉睛傻望著這名書生吹簫。

  在他模糊的記憶裏,彷彿曾經見過如此一個畫面,似乎聽過如此悲淒哀怨的簫聲……。

  山仔猛地甩了甩頭,不太肯定的揉揉眼睛,他有些懷疑眼前景象究竟是真?是幻?還是他遇見了七月半的「好兄弟」?

  想到「好兄弟」,山仔忍不住打了個機伶,心裏頭不是滋味的發毛。

  正當山仔疑惑不定之時,那名中年書生已經停下吹簫,以冷漠的聲音,緩緩道:「你,打擾了我吹簫。」

  這短短的一句話,自書生口中平平板板的吐出,不但冷漠,甚且還帶著一股迫人的壓力,好像他一開口,就已經判定了別人的死刑。

  山仔也被這語聲中的酷厲壓得心頭猛窒,但他不服輸的個性使他抗聲道:「你,打擾了我休息。」

  山仔這模一樣的口氣,引得書生終於抬起微闔的眼皮,掃了山仔一跟。

  書生低沈道:「原因?」

  「原因?」山仔微怔後,恍然道:「你問原因?!好,我在破廟裏休息的舒舒服服、愉愉快快,結果聽到你吹這撈子鬼簫,害得我莫名其妙唏哩嘩啦哭了一場,所以是你打擾我休息的情緒在先!」

  山仔舔舔唇,欲罷不能的教訓起對方:「不是我說你,吹簫就吹簫,有那麽多曲子好吹,你爲什麽不吹些快樂一點的曲子,好讓聽的人也跟著高興高興嘛!人生本來就有八、九分的不如意,要是再讓你多吹一些這麽淒涼的曲子,我看天底下會有一半的人,寧願一頭撞死也不想再往下活了。」

  書生睜開無神的雙眼,彷彿正看向某個遙遠,不屬於人間的地方,幽幽然道:「你哭了?莫非,你也是傷心人?哈哈哈哈……

  中年書生說著卻驀然仰頭狂笑,他的笑聲之中充滿著落寞蕭索的意味,卻又有幾分說不出的遺世和孤傲,絲毫沒有屬於笑所應有的歡愉。

  山仔不知道自己爲什麽恁般清楚地聽出這書生笑聲中的感情,刹那間,他突然覺得自己和這名中年書生同是「天涯淪落人」。

  「咳咳……咳咳……

  書生的狂笑被自己的咳嗽所打斷。

  山仔見這書生手撫胸口咳得厲害,急忙上前扶住書生,伸手在書生背上輕拍,幫這書生順氣。

  他絲毫沒注意到,這書生眼中倏地閃過一抹淩厲的神采,身子也驟然繃緊復又緩緩放鬆。

  山仔關心道:「好點沒有?你這個人真奇怪,明明生病了,偏又要在夜裏淋雨。我看你八成不想活了,是不是?」

  書生似是說給自己聽,喃喃低語道:「想要安心的死也難,人生莫非就是如此,死活都由不得自己?」

  山仔不以爲然道:「想死很容易,只要拿把刀往脖子一抹就死了!只怕你沒那個勇氣而已。」

  他不由分說的拖著書生朝破廟方向而走,一邊接著道:「我看你是因爲生病,所以覺得死活兩難。等我治好你的病之後,你會發覺,其實人還是活著比較有樂趣滴。」

  書生並不推拒山仔的拉扯,順勢跟著他往破廟緩緩行去,口中淡淡問道:「你也懂得治病?」

  山仔誇口道:「哈,我當然懂得治病!我們那一狗票兄弟裡面,每次有人傷風感冒、頭痛腹瀉,還不都是我治好的。老古人說啦,病久了就會變成醫生,我卻是看別人病久了,也能變成醫生。」

  書生幽幽地嘆口氣道:「久病的確成良醫,怎奈卻醫不好自身痼疾。」

  山仔呵呵笑道:「所以,還是我這個不生病就能變成良醫的人本事比較好。至少,我不用擔心治不好自己的病,反到砸了自己是良醫的招牌。」

  書生被山仔這等荒謬的邏輯說得不禁莞爾,他語聲含笑道:「原來你還是個,懸壺濟世的赤腳大仙。」

  山仔低頭看看自己的光腳,吃吃笑道:「『赤腳』大仙是不錯啦,不過……什麽叫懸壺濟世?」

  書生微怔,看著毫無尷尬之色的山仔,訝然道:「可惜……

  兩人此時正好來到廟門口,山仔停步回首,不在意的平靜笑道:「時也、命也、運也,非我所能也。我都不怨歎,你何必感到可惜?!

  中年書生仔細凝視著山仔,半晌,他忽然開口道:「傳說昔日後漢時代,有個老翁在市街中賣藥,在他住家門首懸掛著一個大壺,每當收市時,他就跳入壺中消失,後來世人即以『懸壺濟世』比喻大夫掛牌開業。」

  書生說完之後,不理會逕自沈思的山仔,跨步進入廟內,理所當然的在火旁坐下,同時,順手又拋了塊木材到火中。

  書生看著轉旺的火堆,暗歎忖道:「可惜如此上等資質的小孩,卻沒有良好環境的調教,否則,他必也能闖出一番成就。果真是造化弄人?」

  山仔坐下後,書生徐緩道:「你很認命?」

  山仔想了想,點頭道:「對於不能改變的事情,我寧願認命。」

  書生面無表情道:「認命的人往往安於現實,不會有所突破、長進。」

  山仔輕笑道:「對於能夠掌握的事,我會盡全力去造命,能造命的人,成就是不可限量的。」

  書生目光微閃,瞥了山仔一眼,低哼道:「你也很滑頭,懂得見風轉舵之道,先將話留一半,看準情勢後再決定如何說。」

  山仔故意莊重說道:「那不是滑頭,而是黠慧、反應機靈。」

  說完這話,他還是忍不住得意的朝書生眨眨眼睛。

  中年書生似是沒看見山仔的頑皮相,臉上依然保持一片淡漠,令人看不出他心裏究竟有何想法。

  山仔有些無趣地聳聳肩,自顧自的撥開火灰,挖出方才燜上的地瓜。

  山仔抓著燙手的地瓜又拋又吹,手指俐落的剝開泥土,登時,空氣中漾起一股令人食指大動的烤地瓜香。

  山仔極其自然的將手中地瓜送到書生面前,一邊笑吟吟道:「老兄,淋過雨蠻冷的,吃些熱地瓜比較暖和,我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呐!」

  書生雙眼倏睜,兩道如電的眼神筆直盯著山仔。

  山仔不由得心頭一跳,呐呐道:「怎……麽了?幹嘛這樣子看著我?」

  書生冷冷哼道:「多大年紀的娃兒,憑你也敢和我稱兄道弟?」

  山仔本待油嘴滑舌的反駁一番,但是當他瞥及中年書生的眼神,心中又是一震,不自覺地折服於書生那股無形威煞之下。

  他咽下到口的俏皮話,無辜道:「我只是覺得叫你大叔,會把你叫老了。我又不知道你姓什麽叫什麽,如何稱呼?」

  書生臉色稍緩,淡然道:「獨孤羽。」

  山仔異想天開道:「『獨』自『孤』單的『雨』天?!嗯,好名字,和今晚我看到你時的氣氛很相襯,我叫山仔。」

  山仔猶自傻呼呼地爲獨孤羽的名字做注解,孰不知,他眼前這個看似病癆鬼的書生,正是武林中人談之色變的頭等怪人,『病書生』獨孤羽。

  獨孤羽的怪,怪在他爲人亦正亦邪,行事全憑一念間的喜怒。他的怪,怪在他雖然明顯地重病纏身,但是功力之高絕,至今仍無人能和他單挑獨鬥而不死傷。

  任何一個江湖人物聽到『獨孤羽』或『病書生』這三字,沒有不爲之目瞪口呆,驚惶失色。

  『病書生』獨孤羽就像一道催命令符般,讓武林中人,或是畏懼,或是折服。

  就是沒有人敢像山仔,將這個名字拿來拆開解釋,外帶消遣一番。

  畢竟,山仔終非江湖中人,在他眼中的獨孤羽,不過是個生病的人罷了。

  怪的是,獨孤羽對山仔將他的名字拆開來消遣之事不以爲忤,只是伸手接過山仔遞來的地瓜,淡淡糾正道:「羽是羽毛的羽,不是下雨的雨。」

  山仔「哦!」地應聲,機靈道:「那我就叫你獨孤大叔好了」

  獨孤羽不置可否,只是又輕輕地咳將起來。

  山仔一拍大腿,豁然道:「我說過要替你治病的。」他不說二話,伸出手背擱在獨孤羽的額際試探溫度。

  接著,他又翻了翻獨孤羽的眼皮,甚至要獨孤羽伸出舌頭說「啊──」。

  獨孤羽本身爲了醫治自己的病,不知翻閱過多少醫書藥典,正應了「久病成良醫」那句俗話,他的醫術已是當今武林少有人及。

  但是他卻帶著好玩的心理一一按照山仔的吩咐而做,比一個合作的病人還要配合,若是此時有江湖之人打此而過,看到這情形,準會嚇掉下巴,以爲山仔是醫界神童,竟敢如此擺佈「病書生」獨孤羽。

  半晌。

  山仔搔搔頭道:「奇怪,你沒有傷風感冒的現象嘛!爲什麽會咳個不停?來,我替你把脈看看。」

  「你也會把脈?」獨孤羽似笑非笑地瞅著山仔。

  山仔張狂道:「我常到太原城的同仁堂去要飯,把脈那回事看多啦!那麽簡單的事,怎麽不會。」

  獨孤羽將到口的笑聲,壓抑成不斷的乾咳,他做夢也沒想到竟會是這種答案。

  不過他仍舊是合作的伸出右手,讓山仔爲他把脈。

  山仔果然架勢十足的捲捲破衣袖,似模似樣地探指搭上獨孤羽腕脈。

  所謂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

  山仔雖然只是看人把脈,但是他如今的落指探脈卻也有三分火候,竟能分毫不差地按在脈博之上。

  獨孤羽眼神爲之一亮,心中暗讚道:「好個精靈的娃兒。」

  他有意要捉弄山仔,於是以精湛的內力控制脈博跳動的速度,先是將脈博跳動放緩,緩得幾乎使脈博全然停止跳動。

  山仔驚咦一聲,連忙貼耳在獨孤羽的心房,聽看獨孤羽還有沒有心跳。

  獨孤羽暗笑一聲,立即加快心跳,剎時,他的心跳速度快得宛若拼命狂奔般急促。

  山仔抬起頭,瞪大雙眼叫道:「完了,你完了!怎麽有人的脈象是這個樣子?獨孤大叔,我看你沒救了,你要是有什麽未了的心願,我能替你辦到的,你儘管吩咐好了,既然咱們有緣在這裏相見,我一定盡心替你完成最後的心願。」

  獨孤羽神色古怪的望著山仔。

  山仔驟然覺得自己未免太口不擇言,連忙換個口氣道:「獨孤大叔,剛才算是我誤診好了,明天我送你回太原,咱們找同仁堂的童大夫仔細幫你看看,童太夫的醫術很出名,他一定能治你的病。」

  「你剛由太原出來?」獨孤羽依然是以古怪的目光盯著山仔,不急不徐地問。

  山仔連連點頭:「是呀!我走了一整天才找到這間破廟。」他可不明白獨孤羽問這事做什麽。

  獨孤羽輕噓口氣,又問:「你爲了一個陌生人,寧願再走一天的路回太原?」

  山仔毫不猶豫的笑答道:「我們已經認識有一會兒了,又知道彼此的姓名,不應該算陌生人,我陪你回太原算不了什麽,不過是多走些路而已。」

  獨孤羽淡漠道:「你對每個人都是如此?只要認識就會幫忙?」

  山仔怔了一怔,沈吟道:「不見得。通常我都是獨善其身,這年頭你好心幫人,有時還會被人冤枉是有企圖的行爲。」

  「既然如此,你爲何對我這般熱心?」獨孤羽神情深沈道:「難道你就不認爲,我會懷疑你別有企圖?」

  山仔又是一怔,隨之陷入沈思。

  半晌,他有些疑惑地抬頭:「我不知道爲什麽對你比較特別,可是我的直覺告訴我,你絕對不會懷疑我另有企圖。」

  「是嗎?」獨孤羽語帶嘲謔:「別太相信自己的直覺,感覺有時是會騙人的。」

  他不再多說,翻身就著火旁和衣躺下。

  山仔兀自瞪著火堆發怔,他似乎還沒從方才的談話中回過神來。

  雨,依舊浠瀝的下著……

  山仔回過神來,催問道:「那你明天去不去太原?我覺得去看看大夫,對你的病有好處沒壞處……,獨孤大叔?獨弧大叔……?」

  山仔輕喚兩聲見獨孤羽不答,便當獨孤羽已經睡著,他三兩口將地瓜囫圇吞下,順手在褲管上擦擦,隨後在獨孤羽對面睡下。

  忽然,一陣風自半掩的廟門吹入。

  山仔打了個冷顫,忙不迭翻彈而起,上前將門掩住,又挑了根木材把門頂牢,這才重新回到火旁準備睡下。

  他剛坐下,想想又丟了根神像的手臂到火中,而後喃喃自語道:「就算不相信感覺,我還是覺得可以信任你。」

  說著,山仔脫下身上所僅有的蔽寒衣物,躡手躡腳走近獨孤羽,輕輕地將衣服蓋住獨孤羽單薄的身子上,這才滿意的輕輕拍了拍手,回到獨孤羽對面,縮起身子儘量靠近火邊睡下。

  火舌「嗶剝!」的閃動著,沒多久便將山仔拋入的神像手臂吞噬得了無痕跡,隨著木材燃盡,火光漸弱。

  山仔早已沈沈睡去,夢中,卻仍不自覺地感到寒冷,拚命縮緊身子,朝火邊挪動。

  獨孤羽無聲無息地翻身坐起,手中抓著山仔的衣服,臉上掠過一絲不易覺察的激動。

  他仰頭視而不見的凝視著黑暗中的廟頂某處,一遍遍在心裏自問:「莫非這就是緣分?爲什麽在我早已不相信任何人之後,讓我遇見這孩子?我該相信他果真是出於誠心?難道這是天意?是冥冥中那個命運之神的安排?」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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