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

  陰晦的天空,看不出是什麽時分。綿綿密密的冷濕秋雨,早已下了好些天……。

  灰濛濛看似沈重的彤雲,更將天空壓低了許多。

  天與地的距離,在此時,似乎減縮了大半,好像只要你一抬手,就可以揪下一片濕濡濡的雲……。

  而人的心情,尤其是心中充滿離愁的心情;更是被這種無形的抑鬱,壓擠得硬是難以開朗起來。

  山仔就是故意選在如此一個雲陰雨晦、天色似明猶昏的早晨,一身薄衣,兩手空空,離開他自幼熟悉的太原老家。

  古董等人依依不捨地送過一程又一程,直到離太原已有段距離,仍不肯回頭。

  山仔佇足道:「你們該回去,老古人不是說:『送君千里終須一別!』,你們再送,就要送我到江南啦!」

  苦瓜紅著眼、抽抽鼻子,啞聲道:「老大,乾脆讓我們送到江南,也沒什麽不好嘛!」

  茶壺聲音有些哽咽:「是呀!老大,咱們從小就在一起,不管是討飯,還是遭人欺負,從來也沒有分開過……。這次爲什麽,你就是不肯讓我們跟你一起到江南去?」

  山仔心裏雖是難捨,卻不得不強顔歡笑道:「茶壺,不是我不讓你們跟,實在是因爲我聽說江南有太多好玩的事兒,我想一個人先去享受享受,所以故意將你們留在太原城裏當乞丐!」

  古董瞭解山仔說這番話的用意,是不希望把氣氛搞得太感傷,他配合著強笑道:「還好你不是寡婦,否則我們三人就變成名符其實的拖油瓶了。」

  苦瓜直覺地道:「只要能去江南,別說拖油瓶,就是要我當拖水瓶、拖尿瓶我都願意。」

  「拖尿瓶?」山仔誇張地嘲笑道:「我看你去拖糞桶比較合適,真是沒學問。」

  苦瓜訕然地搔搔頭瞅了古董一眼,他還真是不明白拖油瓶和拖水瓶有什麽差別。

  山仔白了他一眼,謔笑道:「現在看有什麽用,平常古董教咱們時,你爲什麽不多用心?真是小孩子不可以教也,爛木頭不可以雕也,大便的牆實在髒也!」

  古董吃吃笑著糾正道:「孺子不可教也,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圬也;第三句的『圬』是塗抹的意思,不是污穢的污字,一個土、一個水,差太多啦。老大,你糗啦!」

  山仔瞪白眼:「三句對了兩句,程度已經算很高,我要是全部都對,你這個軍師還有屁用?我是故意說錯,好讓你有事可做,你懂不懂?你有什麽好傻笑。」

  苦瓜和茶壺兩人早已捂起嘴巴嘿嘿偷笑,這種情形他們見多了,畢竟山仔的程度只比他們兩人高出『一毛毛』,而那一毛毛的彈性頗大,全要看山仔如何圓轉自己說錯話的場面。

  古董瞭解地聳肩笑笑,這種場面他早就習以爲常,不說話才是聰明人的做法。

  山仔見衆人不再愁眉苦臉,而且天色漸轉明亮,於是瀟灑的甩頭,抖落髮梢上的雨珠,豪放道:「風瀟瀟兮秋雨寒,山仔一去兮,很快就還。告辭了!」

  他學著戲臺上的老生長揖到地,揮甩著看不見的衣袖,頭也不回地走了。

  古董看著他的背影輕嘆道:「其實老大若是有心讀好書並不難;他的頭腦比我聰明許多,反應又快,可惜他就是喜歡過這種遊戲人生的日子。」

  苦瓜目送著山仔逾行逾遠,語聲瘖啞道:「老大就是喜歡這樣,在人前總是瘋瘋癲癲,就連離家出走也選在這種鬼天氣,說什麽比較有氣氛。有時,連我都猜不透他心裏到底在想些什麽。」

  茶壺滿懷信心道:「只要是老大說的話就不會錯,我覺得每次都是這樣。」

  古董遙望雨中逐漸模糊的身影,喃喃自語道:「你該不會真的是爲了不讓我這個打屁軍師失業,所以時常故意說錯話吧!其實,你才是真正心思細密,眼光長遠的高人……」

  「什麽高人?」苦瓜茫然問道!「古董,你在嘀咕什麽?有話說大聲一點!」

  古董大聲道:「老大交代過,等他走後咱們一定得加入丐幫那群『高人』,否則咱們仨會被他們欺負、會沒飯吃。」

  苦瓜有些不服氣道:「若不是老大一再交代,我才不會對那隻狗低頭,那傢伙算他媽的哪棵蔥、哪棵蒜?要我聽他的,門都沒有!」

  古董拍拍他肩頭,意味深長道:「老大要咱們好漢不吃跟前虧,至少在他回來以前,咱們得窩在丐幫裡看人家臉色過日,這樣日子才會容易過。」

  古董接著語氣堅決道:「入丐幫算什麽?!別忘記咱們是能屈能伸的四小龍,現在龍頭老大不在,所以咱們只是暫時寄人籬下而已。」

  「對!」苦瓜大笑道:「這是你這個打屁軍師和我第一次意見相同。」

  古董輕哼道:「爲了山仔,我可以委屈自己和你相同。」

  苦瓜被他一句「爲了山仔」堵得有氣也發不得,只得咕噥一聲:「還不知道誰比較委屈!」

  古董就算聽見苦瓜的咕噥,他也會當成沒聽見而不予理會。

  看看山仔的身影早巳消失在雨幕之中,古董他們這才滿心惆悵的轉身,慢慢踱回太原,準備去過寄人籬下的日子……。

 

  ※  ※  ※

 

  雨越下越大……。

  山仔身無長物的離開太原,本想,就憑自己討飯的功夫,應該不至於三餐不繼。但從未出過遠門的他,怎知這一路行來,居然全是荒涼無人的荒郊野外,尤其天下著大雨,黃土道路變成爛泥巴路,叫人走一步滑三跤,誰會在這種見鬼的天氣出門?!

  遇不見半個人,看不到一戶人家,山仔縱有天大的要飯本事,也只能餓著肚皮,冒雨一程程往下淌去。

  直到黃昏將近,雨未稍停,而天色早已昏暗。

  山仔好不容易看見一間小廟,他興沖沖連奔帶跑來到廟前,這才失望地發現,這間廟不但小而且殘破,早已沒有住持或香火。

  山仔眼見今晚餓定了,只得自嘲笑道:「他奶奶的,沒得吃有得住,也算不錯啦!住破廟總比窩在樹下淋雨,好上幾百倍了。」

  他推開頹傾的廟門入內,但見供桌上只剩一尊斷頭神像,不知究竟是何方神聖。

  山仔習慣性的四下走動,到處打量這間破廟,準備找個較舒適的地方休息過夜。

  僥倖地,他在廟後一片荒蕪的廢園裏,挖得三條又瘦又小的野生地瓜。

  山仔站在雨中,喜嘖嘖地親吻著地瓜:「真是老天有眼,所以才會送廟給我住,送地瓜讓我吃。地瓜兄,我真是愛死你啦!」

  山仔回到廟內找著—處沒有漏雨的乾地,取出身上唯一的家當——兩塊打火石,準備生堆火來場烤地瓜大餐,順便烘乾身上的衣服。

  可他四下張望半天,只見這座破廟裏除了一張供桌、一尊無頭佛,以及一隻傾倒的香爐,就是蜘蛛網及黃沙遍地,哪有什麽可以用來燃火取暖的玩意?

  山仔皺著眉,嘀咕道:「奶奶的,這算什麽廟?—窮二白,連半根枯枝敗葉都沒有,准是以前的廟祝把所有的家當都當光了。也不懂得留點零頭給我這個客人,呸!真是他奶奶的吝嗇。」

  他滴溜溜打轉的眼睛突然一亮,隨之,他起身走向供桌,對著無頭菩薩雙手合十,大聲道:「沒有腦袋的菩薩在上,我山仔今晚路過此地;淋了一身雨,想找些東西來生火取暖,偏偏祢家太窮,沒有半根柴火,我想祢的頭大概也是施捨給了我這類客人燒火去了,祢真是大慈大悲,普渡衆生……」

  山仔歇口氣,忍不住咯咯失笑接著道:「既然祢已經施捨了一個頭,應該不介意再把身子也施捨給我這個又窮又冷的小乞丐吧?」

  他瞅著佛像,乾咳一聲,裝出莊嚴的聲音,自問自答道:「嗯,本菩薩看你這個小乞丐可憐,特准你動用本菩薩法身得以溫暖。」

  「謝謝菩薩,既然祢已經這麽說了,我也不用也不好意思。」

  山仔裝模作樣唱完這出獨角戲,咯咯直笑著自供桌上將約有半人高的佛像搬到先前所選的乾地。

  待山仔忙完之後,卻又發現沒有刀斧工具可以劈開神像,而偌大這麽一尊木像,叫他如何直接用來生火?

  「他媽的,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燒材偏又沒柴刀。」山仔自言自語地埋怨道:「我說菩薩老大,你既然施捨法身要讓我取暖,幹嘛又那麽大一塊?」

  他一邊左翻右轉,一邊東敲西打,希望能在神像上找到裂縫,好方便自己將神像「分屍」。

  然而,既是用做雕塑神像的木材,一般都是堅實無比的材質,哪有如此容易龜裂?

  山仔這番心思又是白費了。

  山仔驀地咬牙叫道:「媽的,就算用最笨的方法,我也要把你給拆了!」

  他索性扛起神像,走到傾倒的香爐旁,狠命把神像往香爐尖端砸去。

  「咚!」地悶響,神像砸在香爐上毫毛無損的摔落地面,山仔反而被反震之力震得跌了一跤。

  他牛脾氣一發,不可能的事也要讓它變做可能。

  於是,山仔毫不氣餒,再度抱起神像,使盡自己吃奶的力氣,咚地一聲猛然砸落。

  這次山仔只是踉蹌兩步就站穩,而香爐也被砸得有些微凹。

  山仔檢查一下神像,看見神像左手部份已有些裂痕,心下大喜,喃喃道:「我就不信敲不散你!」

  他再一次抱起神像用力砸落,一次,一次,又一次……

  不知多久之後,天色已然全暗,廟外的雨依然浠瀝不停,廟裏也傳來滴滴答答的微弱漏水聲……。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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