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結果,西藥並沒有改善他的情況,越近黃昏,他的胃越發不安,非但醫生開出的藥完全無效,便是他自己過往慣用的備用藥也失去了應有的基本療效。人家說抱著垃圾桶大吐苦水有助於療養心靈創傷,那晚,他抱著馬桶大吐酸水竟然也有助於緩和胃傷。吐著吐著,近兩天過來和他一起住的娘親都被驚動了,直問怎麼回事?他氣噓哎哎、有條不紊的解釋:『藥吃得好的是病,藥吃不好的就是業障。這場病,本來應該是胰臟癌的,現在已經轉消成只割掉一半胰臟就解決了,當然該痛的部份還是得痛啦,消業障咩。比起胰臟癌發作的痛苦,這點痛算是小卡司,沒事沒事。』他的娘(注意,這可不是罵人!)向來信佛信道,對這番說詞自然是毫不懷疑。隔天他就拖著阿娘回台北家,決定另尋高明來對付如此寢食難安的症狀。

說起這「高明」,來歷可有趣的緊。嚴格說來,所謂的「高明」其實是個密醫,是個沒去考中醫師執照的無牌中醫。由於他自己沒事總喜歡翻翻中國五術看些有的沒的,對於中國傳統的醫學他倒是向來頗有信心的,早在他要去開刀之前,他都已經先翻好「湯頭歌訣」準備出院後按方捉藥,好好調養調養這個進場大修過的皮囊,只是,中藥進補也有進補的禁忌,譬如手術後其實身體損乏過鉅,並不合適直接大補。該要怎麼循序漸進的調養才是得宜,可不是像他這種檻外窺境的門外漢能夠翻書就翻得出來的,非得靠有兩把刷子的醫師動手才行。

這位中醫不是他認識的,是他娘近年來機緣巧合下認識的醫師。去看「先生」時,他娘特地囑咐:『千萬別急著告訴醫師自己的病情,要等醫師幫你把過脈之後,讓他來告訴你。』哇勒,這是看病還是算命啊?怎麼不管中西醫,一般病患顯然都對醫師不太具有信心嘛!幹嘛沒事要考驗醫師,而不是和醫師配合呢?怪哉。

對於中醫把脈的高明,他向來是很佩服的。能夠憑著一個人脈搏跳動的狀況,就診斷出看不見的五臟六腑裡面有啥毛病,這是一種多麼迷人,且何等高超的技巧啊。『你胃裡面的酸水很多喔,整個胃都漲滿滿是胃酸勒。還有,你心氣不足喔!』『心氣不足?』『就是會很喘啊,是不是?』『嗯嗯,是啊。』除了點頭,他還記得娘親的吩咐,不可說。『你的肝倒視情況很好,肝的狀況好,要調理身體就容易。』『呵呵,肝好喔?大概跟我戒酒戒的早有關係吧。』『奇怪,你的胃怎麼變得只剩一個漏斗?』『啊?』他茫茫然的看著醫師,醫師一邊把脈,一面向他解釋:『我們正常的胃,是像一個袋子一樣,可是你現在這個袋子的尾巴好像蜷縮掉了,像個洩了氣的氣球一樣變成漏斗型的了。』『喔,我剛動完手術出院沒多久。之前將近一個禮拜沒吃東西,現在根本沒胃口吃東西,它不縮掉也奇怪。』不但胃蜷縮了,就連體重也一下子去了五、六公斤,他曾對來看他的朋友說,真是個有效的減肥法啊,不知道有沒有人想試試這種減肥方式?快又有效,如果有健保給付,還蠻省錢滴勒。

『你去動什麼手術?多久了?』『胰臟和脾臟切除,剛拆線兩天。』『胰臟喔,你是怎麼發現的?這還非得看西醫不可勒。因為它躲在胃的後面,古代中醫根本沒有關於它的記載,所以你看五臟六腑裡面就沒有包括胰臟在內。中醫對胰臟的了解,也是到了有解剖學之後才開始對它有認識。過去中醫也經常把胰臟發面的問題當作是胃或肝的問題來處理,如果有哪個中醫說他會治胰臟方面的毛病,那都是騙人的。』原來,這位有趣的密醫還是個話多而且挺不藏私的人。有了起頭就容易接下去,正被造反的胃折磨著的他實在沒太大精神精力和醫師玩猜猜看的遊戲,索性把自己情況跟醫師做了個詳盡的報告。聽完他的報告,看著他攢得緊緊的眉頭,醫師突然問他:『你怕不怕針灸?』『針灸?肚子該切都已經切開了,針灸還有什麼好怕的?』奇怪,好像不管中西醫的醫師都喜歡問病患怕不怕?怕不怕還不都是得治?他只在乎效果如何,怕不怕已經不是重點。

就像西醫一樣,聽到病患說不怕,中醫自然也祭出最直接有效的法寶來。醫師入內取出好些長短不一的刺針,蹲了下來連褲管也不叫他拉就直接下針。『這樣可以嗎?會不會扎錯穴道?』醫師篤定十足笑著說,是有信心才敢這樣下針。『對於穴道,我已經熟到用摸的就知道了,哪還需要看。放心啦,沒把握我那敢這樣幫人家針灸勒。』他覺得自己從頭到尾都頗幸運的,因為不論中西醫,他始終碰到知道自己在幹什麼的醫生,而不是那種經常「try and error」的大夫。『你沒有用銀針喔?』他一面很有興趣的問醫師這些針的來歷,有的用針竟是韓國進口的「舶來品」。

他只覺得一股說不出滋味的酸漲沿著兩腿經脈由下往上竄,好奇的問:『醫生,你這是幫我扎三焦經嗎?』聽到他居然還也懂什麼三焦(天知道,他只是記得這名字,像那些什麼足太陽、手少陰的,可得問問段玉才知了),醫師眉開眼笑的話更多了,『我是幫你扎「足陽明胃經」和「足太陰脾經」,針灸要有效,其實是要扎相對穴道的陰陽兩脈,讓氣血能夠循環這樣子才是完整。有的醫生給人扎針,只扎一邊,扎下去時,如果是左邊酸,就會跑到右邊去,扎的時候好了,等過一陣子那酸痛就會又回來了,根本沒辦法根治。』扎完足,接著醫師拉起他的手,二話不說往掌心中間一針下去,『哇……,好痛!好痛!我聽人家說,針灸不是不會痛嗎?』他忍不住哇哇直叫,另一隻手掌被攤開來相對凌虐時,已經痛得很明顯的出現縮閃。『你這是第一次扎針灸?』醫師看他叫得可憐,『本來還有兩針陰谷穴的,可以幫你消胃脹氣的,那兩針更痛,我看先不要扎好了。』『能免則免,要不就分兩次治,留一點下次再痛好了,現在已經痛夠了。』他拼命點頭,無恁同意。寒流來襲的天氣裡,他已經痛出一身大汗。一般扎針最少要三十分鐘才會見效,這密醫說他胃的狀況如此不佳,最好扎上一個小時會比較妥當。

趁著他扎針的時候,醫師順便也替和他一起前去兩老把把脈、診斷診斷些不大不小的老毛病,開藥方的同時,還不斷和他閒聊:『你的氣色不錯,看不出剛開過刀不久的樣子。這表示幫你動刀的醫師技術不錯,沒讓你失血太多。你不知道,有的人開過刀之後氣色灰敗的叫人慘不忍睹勒。』『是啊,幫我開刀那醫生風評不錯。針灸的作用是什麼啊,醫生?』『就是即時止痛啊,你現在的胃有沒有感覺好一點了?如果沒有,還有一招,就是燒艾草,你有沒有聽說過?』『有喔,燒艾就是灸的一種嘛!哇,你真的都遵循古法勒,醫生。』『我爸爸把他五十年的經驗傳給我,加上我自己二十幾年的經驗,可以說是七十年以上的經驗了。』談到了醫術家傳,這位看來有好幾把刷子的密醫亦顯得相當自傲,『我會用這種方法幫人治病,是因為這些方法我都在自己身上是過了,才知道滋味如何、效果如何,和那些只會照書開藥的中醫師是不一樣的。我有一次為了試驗曼陀羅毒性……,你知道曼陀羅吧?』『知道,本草裡面有記載,說有微毒咩。』『就是啊,我就是為了試驗它的微毒是什麼情況,吃下去以後真的中毒耶,那種感覺跟抽大麻有點像,恍恍惚惚、神志不清,後來毒沒辦法解,你知道我怎麼解?我對著自己的胃,下了兩支五寸長的針,直接把針刺進去胃裡,是這樣解毒的。呴,看著兩支針在自己肚子上晃,還真是有點發毛勒。』

說到扎針,醫師可想起有人腿上的針該捻一捻了,這一捻,可又讓他痠麻漲痛唉唉大叫。醫師向他解釋:『痠麻漲痛是針灸的四項基本反應,如果告訴你針灸扎了不會有感覺,就表示那針灸根本沒效果。我用的是重刺法,所以會更痛,你要多忍耐。針灸的痛會轉移你對胃痛的注意,你的胃現在是不是比剛才好多了?』哇勒,最後這句話是啥咪邏輯啊?

『胃痛有沒有比較好?沒有就說沒有,沒關係勒。』仔細體會了一下自己的胃,他搖了搖頭:『好像和剛剛差不多勒。倒是原本還會覺得冷,可是扎了針之後身體就有暖和不少。』聽到自己醫術無效,大概沒有多少醫師受得了,於是這位遵循古法的密醫使出「燒艾」最後的絕招,同時承認,如果這招再不靈,那就真的沒辦法了,除非要在他胃上也插兩針,保證見效。。『欸……,這個嘛……』看他表情也知道,對這項提議他可是興趣缺缺。

以他對針灸粗淺的認識,他知道針是刺,「燒艾」則是灸,不過以往他所知的灸法,是在中空的細針頭頂捻上艾草(有時是其他藥草),將針刺入穴道之後在以火點燃針頂的艾草,讓艾草的燻效隨著刺針進入穴道以達療效。但是,這位無牌大夫的「燒艾」卻別有花樣;方法很簡單,
就是點燃一種拇指粗細、長約六寸的艾草條,然後將火燙的煙頭貼近穴道所在位置直接熱燻。為了避免病患燙傷,在煙頭處罩上一截葫蘆型的木遮,若是腸胃不舒服,就把星火通紅的艾草條貼近肚臍、氣海或是向上延伸燻炙胃、心窩這些地方,都能達到某種舒緩程度的療效。想像一下「肚臍抽大麻」的模樣,就是醫師所宣稱的「最後一招」了。嚴格來說,這種療法並不是傳統的中醫術方,而是和刮沙拔罐有著異曲同工之妙的民俗療法。根據醫師的解釋,除了燒艾草條,古法之中另外還有名為「太乙神針」和「雷火神針」的類似灸術,可惜製針的祕方已經失傳成為絕響。

隨著就診次數的增加,這位大密醫顯然也知道他是那種頗具實驗精神的好奇寶寶類型,因此開始不忌諱拿他當白老鼠來玩,每次去總會變化一點花樣來伺候他的病症,譬如沒事拿刀砍他,因為那是電視上新近流行的一種「刀療法」,由於醫師對這種民俗療法的邏輯頗有認同,自己也實驗過幾回,剛巧那天他去看病,自然就順便拿他來「開刀」砍上一砍;還有一次醫師幫他扎「手針」,這是屬於韓國人的針灸法,結果因為兩人聊得太開心,這醫師一時失注意竟讓針走了位,令他手背上的經脈血管腫得像小籠包,然後又花了個把小時消腫,搞得他的手背一片青烏,整整七天才恢復。對於這位密醫的凸鎚,他只是笑一笑沒有多說什麼,他記得這醫師曾經說過:『我最大的心願就是希望能將所有的病人都能治好,這樣子病人就不會再來找他,他也就可以把招牌收起來不用繼續當中醫。』,原來,這密醫除了「醫不叩門」的古老醫統堅持,居然還是個討厭當醫生卻命定該當醫生的人!偏偏他是個相信宿命又喜歡有自己原則的人,難怪冥冥中那隻幕後的手會安排他碰上這位醫師;說來,這倒也應驗了術士們所謂「磁場相合」的原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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