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又微明了。

  四季如一的長春谷中,早已不知經歷過多少個日出與日落。但是,歲月從未在這裏留下痕跡,使人幾乎也遺忘了時間的流逝。

  隨著漸亮的天色,太陽緩緩爬上萬巒之頂,向大地投灑下萬道金光。

  谷內,迎著第一道陽光的一處空地上,赫然排立著數十堆亂石。

  亂石之中,山仔盤膝端坐,宛如入定的老僧。

  在此和風春暖的長春谷中,此刻,他身上竟然凝結著一層濛濛白霜,使得他看來就像一尊白蠟塑像。

  陽光慢慢移動,緩緩照過一堆堆的亂石,終於,映上石陣中央的山仔。

  白霜開始自山仔身上溶化,頃刻間,山仔就像剛自水中被撈出來一般,渾身濕透,他所坐之地亦是一灘汪洋。

  幾乎是同時的事,白霜甫化,石陣中驀然狂風大起,咻咻淒厲。狂風順著石陣,由左向右捲動,由慢而快,由弱漸強,逐漸凝成一股狂猛的龍捲風,呼嘯著在石陣中迴旋。

  石陣中的山仔,此時就像陀螺一般,隨著越刮越猛的龍捲風飛快地急旋,一圈復一圈,一圈復一圈……

  旋風整整吹捲了一個時辰方始停止。

  獨孤羽不知何時早已佇立石陣外,一待狂風乍停,他立即揚腳掃垮最近一堆亂石,步入陣中。

  山仔雖然仍是端坐之態,卻已是臉色血紅,神智不清。

  獨孤羽動作迅速的爲山仔舒筋活血,只見他或指或掌,或拍或推,忙活了將近一刻鍾的時間,方始滿頭大汗地輕噓口氣。

  山仔不久隨即醒來,茫茫然問道:「大風吹完啦?」

  獨孤羽微笑頷首道:「沒錯,你可以休息一下。等午時一到,再開始練馭火神功。」

  山仔辛苦地伸個懶腰,呻吟道:「早知道練功是這麽辛苦的事,我就不玩了。」

  獨孤羽揚了揚眉道:「我記得你以前好像說過,硬磨也要把功夫磨出來,怎麽,才這樣就吃不消啦?」

  山仔抓抓頭,嘿嘿窘笑道:「不是啦!不過能偷懶時,何不偷懶一下下?我記得說書的常說的武俠故事裏,那些男女主角不是每次都有奇蹟,可以吃到什麽仙果靈藥,武功一下子就變得很厲害,這樣子豈不是省時又省事?」

  獨孤羽敲了他一記響頭,哼笑道:「奇蹟?我看你是白日夢做多了,練武想省時省事,想等奇蹟,那就像是守株待兔的呆子,椽木求魚的傻子。」

  山仔於笑道:「這兩句成語,我知道。」

  「知道就好。」獨孤羽做勢威嚇道:「以後再讓我聽到你想學什麽武功速成的方法,我就把你丟到河裏喂王八!」

  山仔黠謔道:「沒關係,反正我又不是不會游泳,你把我丟進河裏,我大不了騎著王八回到岸上而已。更何況……長春谷裏也沒有河,我才不怕你!」他朝獨孤羽扮個鬼瞼,一溜煙就跑。

  獨孤羽展顔輕笑,待山仔逃出丈外這才動身而追,只有兩個起落,山仔便被他追上,踢成個滾地葫蘆。

  「動作太慢!」獨孤羽再次追擊,同時指點道:「扭身時注意腰力與腳步的配合……

  山仔右手撐地,身軀半旋,即時閃開獨孤羽踢來的另一腳,同時,人也在這半旋之間一彈入空,逃竄而出。

  獨孤羽滿意的點頭道:「魚躍龍門!這次身形變換的不錯,等你練到能不需要我讓你多跑丈尋時,就算有所小成。」

  山仔停身喘息道:「羽叔,快正午啦!你說要讓我休息一下下的哩!」

  獨孤羽仰首估計一下時間,頷首道:「你先到石陣中等,我去準備引火的珠子。」

  山仔回到石陣中坐定。

  獨孤羽逕自入屋取出一隻小布袋,回到石陣旁,他重新調整過亂石堆的方位,同時在每一堆亂石之上放上一顆晶瑩剔透,約有人拳大的水晶珠子後,退出陣外。

  他有些遺憾道:「可惜我未將地火神珠帶出來,否則你練馭火神功的成果應該可以更好,將來有機會我再帶你進鬼湖宮,如果你真是有緣人。也許能成爲真正的第二代鬼湖宮宮主。」

  山仔不解道:「羽叔,成爲鬼湖宮主究竟有什麽好處?爲什麽你會這麽在乎?」

  獨孤羽聞言爲之一愣。

  半晌,他自嘲道:「好處?未成爲鬼湖宮主就已惹來一身恩怨情仇,成爲鬼湖宮主又能有什麽好處?!

  他長歎著接道:「鬼湖宮終究是流傳百年的傳聞,而能使傳聞成爲事實那種成就感,可能就是我會如此在乎的原因吧!更何況……

  他表情更加嘲謔不屑,繼續道:「鬼湖宮主就像是一種象徵,能成爲鬼湖宮主之人,就像能證明自己的確有過人之處,非常人所能及。說穿了,還不是人性之中爭名好譽的弱點作怪,我究竟仍是一個無法看破名利的凡人而已,所以我才會在乎。」

  山仔看著獨孤羽臉上那種深刻的譏諷神情,心中彷彿若有所悟,又彷彿一片茫然,他終究是太年輕,對於人性又何嘗有過什麽瞭解。

  原本仰首視天的獨孤羽,驀然回過神,催促道:「時辰將至,收懾心神,準備練功。」

  山仔隨即盤膝端坐,五心向天,雙目微闔,抱元守一地進入入定狀態。

  隨著豔陽當空,午時已至。

  驀地——

  山仔正對面那堆亂石上的水晶珠子,忽而光芒大熾,猝然投射出一束青白強光,射向左側另一顆水晶珠,復又折射另一方向。

  於是,石陣中的水晶珠在瞬間的反射與折射下,發出無數道青白刺目的光芒,交互穿梭成一面八角形的光網。

  光網不住地飛旋,青白的強光在飛旋中,逐漸轉成橙黃,再由橙黃迅速旋成瑰麗的豔紅。

  整座石陣在紅光包圍飛繞之下,宛如平地燃起一團龐然烈焰,散發出熾人的熱力,連陣旁的獨孤羽都不得不稍退腳步,以避此熱。

  就在此時——

  最先發光的那顆水晶珠,彷彿吸收了所有的紅光,驀然投射出一股臂粗的血紅光柱,照向山仔胸口。

  山仔渾身微微一震,隨即運功吸收這道光柱。

  逐漸,山仔通體緩緩泛紅,豆大的汗珠由他全身毛孔沁出,然而,這些汗水尚不及滴落,便已蒸發不見。

  隨著太陽緩緩地移動,石陣中的紅光和高熱,由弱漸強,陣中,山仔渾身也由血紅變成宛如流光爍閃一般,晶瑩剔透的亮紅。

  最後,陽光終於偏西,石陣所散發的高熱業已消失,紅光漸隱……

  一切在暮色之中歸於平靜,只留下石陣當中,依然透體血紅的山仔,在徐徐的微風中,兀自打坐調息。

  獨孤羽像是放下一顆心般,輕噓口氣,撤去石陣,並收妥水晶珠子。

  約摸又經過一炷香的時刻,山仔方始完全恢復正常,收功而起。

  他得意道:「羽叔,你看我的馭火神功練得如何,有點看頭吧?」

  獨孤羽嗤笑道:「不過只有三個月的時間,連點皮毛都還扯不上,能有什麽看頭?」

  「沒看頭?」山仔不服氣道:「我就不信!」

  他立馬沈椿,擺妥架式,運起神功,大喝一聲,推掌而出,登時,一股熱風隨著他的出掌呼嘯湧出。

  「轟隆!」悶響,一堆亂石在山仔的掌勁推擊下,宛如遇上炸藥般,迸然四濺。

  山仔面色潮紅地呼口氣,再次問道:「怎麽樣?我覺得蠻有成就感。」

  獨孤羽淡笑不語,信手輕揮,丈尋外的亂石忽然碎裂成大小相近的一堆小石子。

  「如何?」獨孤羽淡淡道:「這才是三成左右的馭火神功應有的現象,你覺得呢?」

  山仔摸摸鼻子,垮臉大糗:「我發覺,我的成就感失蹤了。」

  獨孤羽輕笑著將手搭上山仔肩頭,帶他走向竹屋。

  「傻孩子,萬事起頭難,你只有三個月,就已經學會運氣擊掌,說來已經是很不錯的成果;但是,要學會一門高深的絕學,可不是光憑自滿就能達到,人最忌於剛有點成就,就以爲自己已經踏上成功之途。事實上,你學馭火神功才算剛入門;入門之後,卻是一條遙遠坎坷的道路,等著你去走,你若不往前走,你就永遠站在門口,無法窺見此學真正精奧的所在,懂嗎?」

  「哇噻!人爲了要成功,所付出的代價還真是有夠辛苦。」

  「沒有經過辛苦就能得到的成功,又有何樂趣可言?」

  「呵呵……所以,人真是自找苦吃的動物。」

  「吃得苦中苦,方爲人上人,這雖然是老生常談的一句話,但是真正能體悟到這句話的人,並不多。」

  獨孤羽有感而發,又道:「畢竟,人都有好逸惡勞的墮性,能要求自己去吃苦的又有幾人?像你……

  獨孤羽瞟眼謔道:「還不是是希望能偷懶時,就偷懶一番。如果不是我盯得緊,這三個月,你能達到如許功力?」

  山仔吐吐舌道:「好嘛!以後我就多找點苦來吃,不就行了。」他頓了一頓,嘿笑著加上一句道:「雖然我不很喜歡苦瓜、黃蓮的味道,不過爲了成爲人上人,我就勉強自己多吃一些。」

  獨孤羽啐笑道:「瞎掰!此苦非彼苦,就算你吃完千百斤黃蓮和苦瓜,若能成人上人,那才奇怪!」

  山仔抿嘴笑道:「男子漢大丈夫,如果不能做『人上人』就糟糕了,我那個還在她娘家寄養的老婆,她會怨我一輩子地。」

  「胡扯!」獨孤羽順手賞了山仔一記響頭,笑駡道:「就會說這種不三不四的話!」

  山仔咯咯謔笑道:「子曰:食色性也!這是你教我的,就算是不三不四的話,也是教的人的責任。」

  獨孤羽佯怒道:「少廢話!趕快去吃飯,晚上還要繼續練輕功和掌法。」

  山仔故意歎氣道:「唉~!我還沒有成名,就已經日夜排滿節目,等我成名之後,真不知道要如何趕場?!

  他笑謔著閃開獨孤羽的巴掌,躲入屋內……

 

  ※  ※  ※

 

  金鳥西墜,玉兔東升,是天地恒古不變的定理。

  長春谷的月夜,亦如白日一般,充滿著詳和溫馨的氣息。

  皎潔的月光,柔柔地籠罩整個谷底。

  谷內深處,有座幾近十丈方圓的桂竹林。

  獨孤羽帶著山仔,踏著月色,漫步在通往竹林中心的小徑上。

  如此寧靜的夜,如此安詳的氣氛,就算是竹林正隨著微風發出「嘎吱!嘎吱!」的輕響,也只會使人覺得像是天籟。

  至少,山仔還不至於聯想到那些有許多恐怖傳說的竹林月夜。

  這座竹林中間,竟是一個不算太小的水塘,水塘之中猶植有無數蓮花,朵朵出水而立的水蓮,亦在竹影婆娑的月夜裏,含苞而眠。

  離著水塘不遠,有座雅致的草亭聳立於竹林中,草亭內,一塊表面平整的圓形大石被當做桌子擱置在亭子中央。

  圓石旁,五截原木半埋土中權充坐椅。

  獨孤羽逕自走向草亭落坐,頭也不回道:「你可以開始了!」

  山仔走近水塘,聳肩抖臂,喝然開聲,提氣縱身,躍上含苞的蓮花。

  只見他大氣不敢稍泄,聚精會神的點足於花苞尖端,隨即展開獨孤羽早先傳授的「潛龍出海」身法,翻騰遊走在朵朵蓮花之間。

  直過盞茶光景,獨孤羽順手摘下一把竹葉,輕喝道:「小心!」

  登時,他手中竹葉一片片連續不斷,朝山仔飛射而去。

  山仔忽而大吼一聲,人往空中直竄而起,他藉著竄升之際,換過大氣,再度落身花苞之間,同時,施展身形躲避獨孤羽射來的竹葉。

  初時,山仔猶能同時顧及閃躲竹葉和落腳輕重不傷及蓮花,不到一刻鐘,獨孤羽發射的竹葉片越來越急,山仔窮於應付之下,被竹葉打中,痛得他哇哇大叫,於是腳下一沈,踩斷數朵蓮花。

  獨孤羽警告道:「注意一點!」

  山仔方始躲開一輪攻擊,氣喘咻咻道:「我自身難保,哪顧得其他。」

  話聲未落,他腳下忽地踩空,「噗通!」一聲,摔入水塘裏。

  獨孤羽慢條斯理道:「我是警告你,踩斷花苞,你就無落腳之處了。傻孩子,不論身處任何險境,注意,絕對不能自斷生路!否則,你就連翻身的機會都沒有。」

  山仔游上岸,抖落渾身水珠,步入草亭大刺刺坐下,抗議道:「哪有人故意在人家大氣喘不過時,再來出手偷襲?這樣不公平!」

  獨孤羽氣定神閒,瞟眼道:「除了老天,這世界哪有公平可言?更何況,你的敵人巴不得能在你落井之後,再多下幾擔石頭壓死你,你難道還能跟他抗議不行?」

  山仔抹把臉道:「可是這只是在練習,沒有必要那麽殘忍嘛!」

  獨孤羽哼聲道:「平時若不養成謹慎的習慣,將來被暗算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死的呢!」

  他倏然出手扣向山仔肩頭。

  山仔機靈地側身避開,正感得意時,忽而被獨孤羽一腳勾得向後仰跌,不待山仔落地,獨孤羽右手急探,抓住他的腕脈,呼地將他再次摔入水塘之中。

  山仔嗆咳著浮出水面。

  獨孤羽不給他喘息的機會,抖手一把竹葉,以滿天花雨之勢罩向山仔。

  山仔見苗頭不對,猛地沈入水底躲避。

  半晌,山仔始終未曾浮出水面,獨孤羽微感奇怪,不知這山仔又在玩什麽把戲?

  獨孤羽於是走出草亭,揮掌削斷一根青竹,摘去枝葉,走近水塘,以竹刺探塘底。

  獨孤羽正感覺到青竹刺中某個物體,深怕傷到山仔,連忙施力抽回青竹……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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