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風呼嘯,捲起漫天飛舞的枯葉和濛濛塵沙,湧向遙遠的路的彼端。

  那裏,已可看見一片聳起的城廓,以及其間連綿錯落的房舍。

  這個城鎮雖然不如太原城那般繁華興盛,但是規模也還算不小,捉摸著該有家像樣的客棧或飯館能供歇足。

  「奶奶的,走了這麼多天,總算又看到自己的同類啦!」山仔指著遠方城鎮,掩不住興奮地叫嚷著。

  獨孤羽仍然是淡漠如恆的表情,不帶興趣的開口:「有人的地方就有問題,便有紛爭,有何足以興奮。」

  山仔數日來與獨孤羽相處,已知道他略帶憤世嫉俗的個性,不以爲然道:「有人的地方就有吃的、住的,總比天天喝風吃水來得舒服。」

  獨孤羽不語,畢竟在他飄泊江湖的歲月中,他早已習慣各種不同形式的生活,餐風露宿或是華服美屋對他而言,已無太大的差別,也引不起他任何情緒。

  在獨孤羽的心中,日子就是這麽回事,你不去過它,它便來打發你,如此而已。

  山仔的心境卻是大大不相同,別說他是第一次出遠門,可謂開盡眼界,就是以年齡、心性而言,他對這花花綠綠的世界,可還真充滿了好奇與探索的熱誠。

  每一件事對山仔來說,都是一種嶄新的經驗,日子永遠是那麽刺激,那麽的令人期待。

  他們兩人雖然同時在大風沙中度過數日,然而,獨孤羽在風中翻飛獵獵的長髮和衣衫,依舊是纖塵不染,顯得乾淨舒爽。

  反觀山仔,整個人早已被漫天風塵吹刮得灰頭土臉,模樣就像剛從泥坑裏打滾出來的小豬一般。

  叫任何人看了,誰都不會相信他們倆竟是一路同行而來的伴當。

 

  ※  ※  ※

 

  城裏。

  二條大街呈十字交叉,貫通這座半大不小,熱鬧異常的城鎮。

  時值午前,正是各家大祭五臟廟的好時光。

  酒樓、飯館幾乎處處客滿,座無虛席。

  獨孤羽信步走向最近一家掛著「閣來坐」招牌的酒樓。

  此時,酒樓樓下座頭食客衆多,毫無空位,喧嘩之聲嚷成一片,酒菜香與汗臭氣混成一片充斥在這忙碌的樓面。

  獨孤羽進入酒樓後,眉頭微微一蹙,舉步便朝樓上行去。

  忽然——

  「去、去、去!正是上坐的時候,你這小乞丐在這裏攪和什麽!」

  獨孤羽回頭一瞥,正好瞧見店小二動作粗魯地想將山仔推出門外。

  他沈喝道:「住手,這孩子是跟我一道,誰敢趕他出去?」。

  山仔趁著那夥計發怔之際,舉起光腳狠狠地朝他的腳背猛力跺去,同時人也一溜煙藏向獨孤羽身後。

  「哎喲!」

  山仔猶自獨孤羽背後探出腦袋,對著那名正抱著腳板亂跳的小二大扮鬼臉,十足一副你奈我何的德性。

  獨孤羽屈指敲了山仔一記響頭,像是要說給別人聽似的:「年紀不大,膽子不小,仗得就是有我撐腰。」

  山仔吃痛地摸著頭,吐吐舌頭道:「誰叫他狗眼看人低,難道做孤魂野鬼的,就不能有個當城隍爺的朋友不成?」

  樓下食客不禁被山仔這個荒謬的比喻,逗得哄堂大笑,有些好事之徒更是鼓掌稱讚山仔反應機靈。

  山仔索性抱拳對衆食客做個羅圈揖當謝禮,而衆人再次被他那笑迷迷的大花臉,偏又做出十足跑江湖架式的頑皮樣子逗得哈哈大樂。

  獨孤羽見他鬧得差不多,小二已經有氣無處可發,便拎著山仔的後衣領,硬將他揪上二樓,尋了一副座頭落坐。

  山仔拍著獨孤羽的手背,誇張地喘氣呼道:「大叔,可以放手啦!否則……咳咳,我就要被你上吊啦!」

  獨孤羽忽然鬆手,將山仔咚地掉落地板,沈聲道:「什麽不好學,盡學些亂七八糟的用字遣詞。」

  山仔隨意拍拍身上塵土後,往板凳上大刺刺一坐,委屈道:「又沒人教我,我怎麽學得好,當然得靠自己東拼西湊,湊和著隨便說說而已。」

  他這話暗示著要獨孤羽教他。

  獨孤羽故做不知,不予理會,只是逕自招過小二點些酒菜。

  山仔瞅了獨孤羽一眼,在心裏偷罵道:「老狐狸、小氣鬼,我才不信你不懂我的意思。」

  獨孤羽當然明白山仔的心思,只是在他沒有完全確定山仔究竟值不值得他付出心血來教導之前,他根本不會有任何表示。

  上了酒菜後,山仔賭氣似的埋頭苦幹,不多時已將桌上東西,全部吃得盤底朝天。

  獨孤羽仍是逕自低斟淺酌,一副不急不徐的樣子。

  山仔摸摸圓鼓鼓的肚皮,咋著舌抹了抹油嘴,正待開口,消遣獨孤羽幾句……

  忽然,兩名夥計再度捧著比先前更加精緻美味的菜肴上樓,朝他們的桌上一擺,便退了下去。

  獨孤羽這時方始舉筷,慢條斯理道:「笨鳥先飛,就是指像你這種表現的人而言。」

  山仔登時傻眼,那張嘴宛若離水的魚張得大大的,他可被獨孤羽結結實實的擺了一道。

  獨孤羽的確是在「教他」,而且「順便」消遣了他一頓而已。

  山仔好不容易擠出兩聲「嘿嘿!」乾笑,他摸著鼻子道:「大叔,你的確高竿,我怎麽敢學不會呢?」

  山仔已在心裏打定主意,有機會可得想辦法報仇,否則就太沒面子啦!

  他捧著吃撐了的肚皮,斜瞅著對面的獨孤羽細嚼慢咽的品味每一道精緻菜肴,偶爾還會發出讚美的嘖嘖聲。

  山仔早在心底罵翻了天,表面上卻還得保持一副輕鬆、無所謂的態度;直到今天,山仔才知道,光是眼睜睜看著別人吃東西,也會有當場暴斃的可能。

  當然,死因一定是被氣死無疑。

  獨孤羽花費近半個時辰的時間,總算結束這場對山仔而言,是無比酷刑的午宴。

  正當獨孤羽拎起濕手巾,優雅地輕拭嘴角和雙掌時,驀地,樓梯響起一陣沈重急促的雜亂腳步聲。

  刹時間,一群手持大砍刀的黑衣大漢,個個神情兇悍地擠上二樓,將獨孤羽和山仔兩人團團圍住。

  山仔只覺得訝異,倒不驚慌,他看獨孤羽仍是一派氣定神閒,不打算理會這群彪形大漢的樣子,於是,開口問道:「喂,老兄,你們這是演哪齣?野台戲還是平劇的全武行?」

  「小兄弟,這裏沒你的事,你趕快離開這裏,以免被誤傷。」

  隨著這陣和藹的話聲,一名年約六旬,面色紅潤,蓄著半尺美鬚,黑長袍、金束腰的花甲老人,出現於樓梯口。

  山仔終究也是在下九流的環境之中打混出身,他不用多想就已經猜到,這便是他早已耳熟能詳的江湖尋仇場面。

  他心底暗自高興,這下子總算有機會親眼見識這種場面的真實畫面。

  只是,山仔想不透爲什麽這些神惡煞似的江湖二大爺會找上獨孤羽尋仇?他更擔心憑獨孤羽一介文弱書生,怎能應付得了這些人?

  山仔腦筋一轉,笑嘻嘻道:「大叔,那位老爺子說這裏沒咱的事,咱們快走吧!」

  樓上原有的客人早在黑衣大漢上樓不久,便跑得精光,此時整個酒樓裏只剩他們這一桌的兩人。

  若說沒有他們的事,那究竟是誰家的事?!

  獨孤羽自然明白山仔心意,他只是對山仔露出一抹讚賞的淡笑。

  那名黑袍老人乾咳一聲,爾雅道:「小兄弟,老夫只說沒你的事,你可以離開。但是,你這位『大叔』必須留下來,我和另外幾位朋友要和他敘敍舊。」

  一個尖細難聽的嗓音桀桀笑道:「嘿嘿……病書生是出了名的孤僻,沒有朋友,沒有親人,他豈會是你這個小乞丐的大叔?小乞丐,你未免太朝自己臉上貼金啦!哈哈……

  山仔抬頭順著這聲音看去,只見一名長相乾癟瘦小的金衣老頭,手持一支烏黑細長的釣竿,不知何時坐在酒樓天花板上的橫梁蹺腿剔牙。

  山仔看這個金衣老小子就是不順眼,這老小子的話更讓他聽得不順耳。

  於是,山仔故意以極端不屑的語氣,諷刺道:「奇怪,你這老小子又不是我大叔的兒子,也不是他的孫子,你怎麽知道他有沒有朋友、親人?你說我朝自己臉上貼金,總比你強攀關係,朝自己身上貼金有面子多了去。」

  這金衣老小子不是別人,正是江湖殺手中少數幾個頂尖人物之一,外號稱爲『鬼釣叟』的吳琴。

  他唯一的僻好,就是貪金、好炫,所以,故意用純金絲線織就這身金衣穿做招牌。

  如今,吳琴被山仔無心揭露瘡疤,惱羞成怒道:「桀桀……臭小子,你很會說話,這種舌頭用來下酒,味道一定不錯。」

  山仔故意吐吐舌頭,逗弄道:「哎喲,你嚇到我啦!你瞧,我舌頭都被你嚇得往外吐,這樣子你要割大概比較方便。」

  『鬼釣叟』吳琴大怒,揚手揮動釣竿,咻地輕響,釣竿上所纏那條烏溜細微的魚線猝然射向山仔左眼。

  山仔猶不自知發生什麽事情,只見獨孤羽探指做剪,輕描淡寫的一比,桌面登時飄落十數截比人髮稍粗些的烏絲。

  「誰敢動這孩子,我就讓他屍骨無存!」

  獨孤羽的聲音不慍不火、輕描淡寫,卻冷似十二月的冰雪,直吹進在場每一個人的心窩裏,凍得衆人全都不自覺地打了個寒顫。

  這句話不只是警告,根本就是宣佈一項事實,一個絕對的結果。

  山仔也被獨孤羽話聲中的冷酷,著實嚇了一跳。過去幾天以來,他一直覺得獨孤羽外表雖然冷漠,但對自己總有種說不出的慈愛和溫柔。

  如今,他終於見識到獨孤羽真正酷厲無情的一面,他不禁有些茫然,甚至懷疑,剛才那些話果真是出自他「獨孤大叔」口中?

  衆人之中,震駭最深的該是『鬼釣叟』吳琴,他雖然早由種種傳聞中得知獨孤羽的武功可謂驚世駭俗,但是心中多少不大相信。

  而今獨孤羽只在一招之間,便空手剪斷他的成名兵器『烏竿玄絲』中的玄絲;那是一種韌性僅亞於天山冰蠶絲的『玄蠶絲』,産於苗疆內陸,在貫注內力使用時可以穿金洞鐵,無堅不摧。

  然而吳琴深具信心的玄蠶絲,碰上了獨孤羽卻變得像麵線,竟如此輕易就被他徒手剪斷。這份功力,如何不使得名列十大殺手中的『鬼釣叟』心底忐忑。

  獨孤羽冷冷環顧在場所有的人,最後將目光定在黑袍老人身上,沈緩道:「你就是神刀門主,余天賜吧?既然請來恁多幫手,索性叫他們全都進屋來坐坐吧。」

  獨孤羽微頓一下,接著不屑道:「尤其是守在屋頂那三個痞子,他們究竟是守,還是躲?獨孤某人向來沒有從屋頂進出的習慣,守在那種地方,未免太過荒謬。」

  獨孤羽諷刺的話剛說完,三條人影自窗口翻身而入。

  他們全是一身水藍勁裝,披風斜掛,肩背三尺青鋒,就連三人的臉蛋,也是生得一模一樣,原來竟是三胞胎兄弟。

  獨孤羽瞟了來人一眼,呷口茶,不以爲奇道:「原來是『幽冥三劍』韋家兄弟,難怪恁般見不得人。」

  幽冥三劍之一,冷惻惻開口道:「病書生,要耍人王到別人面前去耍,我韋家三劍可不是被嚇唬著長大的,不吃你這一套!」

  獨孤羽頷首道:「好氣魄!不過,希望等會兒動上手時,你還記得這股氣勢。」

  山仔已自怔愕中清醒,他有些不敢相信的問:「獨孤大叔,他們真的是來找你麻煩的?」

  「你說呢?!」獨孤羽依然面色不改,平靜地反問山仔。

  山仔抓抓頭,納悶道:「可是……,他們都是江湖人物嘛!大叔你不過是個生病的書生,怎麽會和這些江湖爺們糾纏不清?」

  「哈哈哈哈……

  一陣銀鈴也似的嬌笑猝然響起,香風起處,山仔不禁眼前一亮。

  只見一名風姿綽約,衣著火辣大膽的美婦,擺動著水蛇也似的纖腰,風情萬種的步上酒樓。

  「我說小哥兒,你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你這位生病的大叔,可是咱們江湖裏的一片天呐!」紅衣美婦道。

  山仔瞪大雙眼,毫不掩飾地直瞧著朝他們走近的這個紅衣美人,大吃豆腐道:「乖乖!若知道江湖也有這麽騷的娘們,我早就混江湖去了。」

  獨孤羽突喝道:「夠了!血蜘蛛姚菁,你別走得大近,獨孤某人雖然不在乎你的『消魂樂』,但這孩子還是隻小童子雞,可別糟蹋了他。」

  山仔聞言大窘,只得揉揉鼻子,糗大道:「大叔,有些事知道就好,幹嘛說得那麽明白?」

  姚菁停下腳步,卻笑得花枝亂顫道:「喲!小哥兒臉皮還挺嫩的呐,我……

  「找死。」

  獨孤羽臉色倏沈,左手猝揚,一股狂濤也似的掌風驀然撞向『血蜘蛛』姚菁站立的方向。

  登時,酒樓上斥喝連連,許多人紛紛出手相援,姚菁在驚呼中連滾帶翻,總算勉強躲開獨孤羽這犀利的一擊。

  獨孤羽依然沈穩地坐在桌前,逕自斟上一杯微涼的茶水,眼不稍抬,冷哼道:「姚菁,這只是警告你最好安份點。否則就算再多的人出手搭救,獨孤某人若想要你的命,你根本躲不掉!」

  隨著獨孤羽的出手,原本尚嫌空曠的樓面,登時又湧進不少人,一下子佔滿樓上……。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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