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連綿的雨勢總算停了。

  只是天空依然是一片陰沈,絲毫沒有晴朗起來的跡象。

  山仔在一陣淒切地簫聲中,迷迷糊糊的醒來。

  他伸展著有些僵硬的四肢,翻身坐起,那件縫縫又補補的乞丐裝自他肩頭滑落。

  一時之間,山仔有點迷惑,爲何原本穿在自己身上的衣服,竟會「自動」離開身子?

  隨之傳入他耳際那陣哀怨斷腸的洞簫嗚咽聲,使他驀然想起昨夜種種。

  山仔直覺地轉頭望向火堆對面,只見獨孤羽盤膝坐在奄奄將熄的火堆餘燼旁,手中拿著一管雪白凝滑的白玉簫,正垂首肅目吹奏著令人心碎的淒涼簫音。

  山仔穿好衣服,呵欠連天的伸個大懶腰,有些無聊地搔搔頭、踢踢腿,然後撐坐於地,不挺專心的聆聽獨孤羽吹簫。

  清晨冷冽的寒氣,凍得山仔直發抖,他順手抓起一塊木頭丟入火中。

  忽而——

  他兩眼發直,瞪著整整齊齊堆落在火邊的木頭。

  因爲,山仔發覺這堆木頭竟是廟中僅存的那張供桌,而真正令他傻眼的,卻是那張被劈成一塊塊木材的供桌,劈痕整齊平滑的就像有人拿著刨子,將它們一根根仔細修削過一般。

  別說昨天山仔找不到任何劈材的工具,就算給他一把鋒利異常的斧頭要他劈,恐怕也劈不出恁般光滑的表面。

  他不禁納悶,獨孤羽究竟是如何將供桌搞成這般德性?

  一曲吹罷,獨孤羽緩緩擱下玉簫,淡然道:「我有一件未完的心願要交待你替我去辦。」

  山仔脫口道:「獨孤大叔,昨晚看病我是隨便說說,你幹嘛放在心上。」

  獨孤羽神色倏寒,冷煞問道:「你將自己允諾之事,視爲兒戲?」

  山仔被他如此酷殺的表情嚇得心頭一跳,忙不迭將一顆腦袋搖得像貨郎鼓似的,連忙解釋道:「不是啦!你誤會我的意思了。我是說,你快完蛋這件事是誤診,你千萬別太相信我……

  山仔突然醒悟這「完蛋」二字未免太口無遮攔,他連忙伸手捂住嘴巴,支吾道:「奶奶的,又說錯話了。」

  獨孤羽見他如此率直的樣子,心中雖然暗自莞爾,表面上依舊保持一副冷漠態度。

  山仔終究忍不住沒說完的話,哇啦道:「獨孤大叔,城裏的童大夫真的不是蓋的耶!等他替你治好病,包管你又是生龍活虎的一個『好人』,好人當然不會有什麽最後的、最前的心願,對不對?」

  獨孤羽輕咳數聲,病懨懨地:「我這是痼疾,能不能醫好自己心裏有數,你不用操心。你既然答應爲我辦件未完的心願,可是說話算話?或者你想反悔?」

  山仔拍著胸脯叫道:「笑話,在太原城裏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山仔我是個言出必行的人,我答應的事哪有反悔的道理。」

  獨孤羽覺得頗有意思地瞟了他一眼,淡淡道:「是嗎?!看不出你有這等名氣,竟能讓太原全城的人都認識你。」

  山仔嘿嘿乾笑補充道:「我的意思是說,太原城裏的大小乞丐都認識我啦!」

  獨孤羽不理會他的解釋,仍以那種望向虛無的目光看著廟外,逕自道:「我要你陪我到峨嵋山走一趟。」

  山仔試探道:「去峨嵋山是你未完的心願?」

  「我的心願等到了峨嵋,自然會告訴你。」

  「什麽?!」山仔誇張大叫道:「還要等到了峨嵋再說?那我等於要陪你去峨嵋,又要去替你辦心願,是不是這樣?」

  獨孤羽不爲所動的頷首道:「正是。」

  「那我不就『一箭雙鵰』,太不划算了嘛!」山仔抓著頭直抱怨。

  獨孤羽皺著眉反問:「一箭雙鵰?誰教你這句成語是如此用法?」

  山仔理直氣壯道:「我自己想的,我答應你一件事,卻得去辦兩件,這不就像明明射出一支箭,卻偏偏射中二隻鵰兒一樣的意思嘛?總不能說是『一馬雙鞍』吧?我又不是娘們。」

  獨孤羽哭笑不得的瞅著山仔,他總算見識到天底下獨一無二的「奇才」。

  獨弧羽無奈的搖頭歎笑一聲,拂袖而起,輕催道:「上路吧!」

  山仔依然賴在地上,有些猶豫的斜抬起頭,瞅望著獨孤羽,遲疑問道:「大叔,咱們從這裏到峨嵋山,路是不是很遠?要很久很久才會到?」

  「沒錯,尤其是和你一起上路,可能要耽誤更久的時間。」獨孤羽有些不耐煩的回答。

  山仔沈穩一笑,故做毫不在乎樣:「大叔,我是答應爲你完成心願,而且本來並沒有說要陪你去峨嵋山。不過,咱們既然有緣,陪你走一趟也沒啥鳥蛋關係,只是這時間……可不能隨你說走就走!畢竟,我也是忙人,我離開太原是要去辦正事地。」

  獨孤羽不悅道:「哪來恁多的廢話,憑你一個小娃子,小乞丐,有何正事可辦?」

  山仔對獨孤羽雖有一份無名的好感,偶爾也會懾於他身上自然散發出來的殺氣,但是,山仔外柔內剛的個性卻不容自己毫無原則,隨便屈就他人。

  此時,山仔骨子裏那股傲氣已發,他抬起頭平靜的面對獨孤羽,沈著道:「一個小乞丐是沒啥正事可辦,但是爲了朋友,他自然有非去辦不可的正事。」

  獨孤羽微訝於山仔此時說話的口氣與態度,那種鎮定、深沈的樣子,與他原先估料的山仔相差頗遠。

  而不可否認的,獨孤羽比較喜歡眼前這種態度的山仔,他彷彿在山仔身上看見小時候的自己。

  獨孤羽以一種較爲和緩的口吻問道:「好吧!你有什麽天大的正事要辦?如果可能,就先辦完你的事,再去峨嵋。」

  獨孤羽的讓步,使山仔有種打了一場勝仗的感覺,他不禁微笑道:「我要到洞庭湖去找乞丐頭子理論。」

  獨孤羽詫異道:「你要去找『湖裏青龍』向天笑理論?!

  他以目光上下打量山仔後,接著又問:「莫非你是丐幫弟子?不,以你的種種表現,絕不可能是丐幫門下弟子所敢作爲。」

  山仔吃吃笑道:「大叔,你自問自答的樣子真鮮,我當然不是丐幫的人……

  「哈哈……

  獨孤羽驀地仰首大笑,打斷山仔尚未說完的話。

  這回,獨孤羽確實打心底笑將出來,他沒想到,憑自己『病書生』是跺腳可亂江湖的人物,竟會被一個半大孩子形容爲『樣子真鮮』。

  這的確是破天荒的評語。

  山仔搔著頭,莫名其妙道:「我說錯了什麽?」

  獨孤羽邊笑邊咳,同時伸手拍拍山仔肩頭,有趣道:「你沒說錯什麽,告訴大叔,你要找向天笑理論何事?」

  山仔受到鼓勵,同時也想起在太原遭受的委屈,登時氣湧如山:「他奶奶的!我要問問那個乞丐頭子,他究竟是怎麽管理手下的人?也虧他丐幫號稱天下第一大幫,居然只會欺負我們這種弱小民族。」

  山仔將自己和古董等人在太原所受的種種欺壓,約略敍述一番。

  獨孤羽聽得連連點頭,沈吟道:「嗯,丐幫如此做法,的確是太不像話。不過這也不能怪向天笑治屬不嚴,畢竟,丐幫家大業大,成員更是多如牛毛,而所謂天高皇帝遠,他哪能管得到全部的乞丐?何況是一些無關緊要的九流弟子。」

  山仔不服氣道:「他管不著也要想辦法叫人管呀!人家說,一粒老鼠屎壞了一鍋粥,如果這種事他都解決不了,我看丐幫這稀哩呼嚕的一大鍋,還是趕快自己倒掉,免得丟人現眼。」

  獨孤羽莞爾道:「你不但有脾氣,倒也有三分見識。可是這件事你爲何不找丐幫太原分舵舵主?要處治你說的那個狗頭,舵主的權利就足足有餘,也不需要千里迢迢到洞庭湖去投訴。」

  「你懂什麽!」山仔大言不慚道:「要找分舵主而不被狗頭發覺哪有這麼容易,而且,萬一太原城的舵主和狗頭是同種德性的傢伙,那我豈非自投羅網,會死得很難看耶!」

  山仔喘口氣,繼續道:「再說,我要解決的事可不光只是讓狗頭倒楣。最重要的是,我要讓『四小龍』以後在太原能和丐幫分舵分庭抗禮,這樣我們往後的日子,才能過得安穩又風光。所以,我一定要直接找丐幫的頭頭談判,如此才有辦法一勞永逸,安享餘年。」

  獨孤羽似笑非笑道:「有志氣!不過,你既然已經將朋友的未來安插好,所以也不用急著到洞庭湖去,我們依照原先計劃,先前往峨嵋。」

  山仔覺得他笑得有些詭異,卻又不明白究竟有何不對的地方。

  山仔仔細考慮一下,眨眨眼道:「對了,大叔,你好像認識乞丐頭子是不是?你說他叫向天笑?」

  獨孤羽低沈輕笑道:「等我們在峨嵋的事辦完,我若尚在世間苟延殘喘,自然要陪你上一趟洞庭湖,這就是你心裏在想的事,對不?!

  山仔怔眼道:「哇靠!我只問了一句話,怎麽你就已經猜到我最後想說的事?」

  獨孤羽沈穩笑道:「做人要懂得聽言外之意,尤其是別低估他人的心思。你還小,看的人世還很單純……

  「唉……」獨孤羽忽而幽幽歎道:「複雜的人生過得久了,也就膩了,可又有什麽辦法?在這樣的環境裏,也只有身不由己的過下去……

  山仔似懂非懂的看著獨孤羽,不知道爲什麽只這一下子的工夫,獨孤羽又變得如此消沈、落寞?

  獨孤羽似是已經忘記身邊還有個山仔,他又變回山仔初次看見他時的模樣,遙遠的眼神不知望向何處。

  山仔就如此怔怔地看著他舉步走出廟外,好似正看著一個幽靈飄向荒郊野外。

  等山仔想到該追上去時,一縷淒幽的蕭聲已再度響起……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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