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聽說,人類出生時最先發展的感官是聽覺,死時最後消失的也是聽覺。對於出生,他已無太多記憶,至於死亡,既然時辰未到,他也無從考證。但是,被陌生人自深幽的麻木中喚醒,卻是一種奇特的經驗。他依著呼叫自己名字的聲音努力睜開眼皮,感覺像是正從一條黑暗深邃的隧道彼端瞇眼望向人影晃動的圓形光圈。單眼,他覺得自己像在看一支長長的單眼窺管,只是所見全然模糊……

他又迷迷糊糊的睡過去,時間在麻醉的壓縮下失去意義,像是又經過了許久事實卻只是從手術室推到恢復室的短短數分鐘),他再次聽見有人大聲呼喚著他的名字,告訴他手術已經順利結束,現在人在恢復室。他咕咕噥噥著:「好痛……,鼻管能不能拿掉?」失去意識前,他最後的記憶正是吞著那令人痛苦的鼻胃管,這使得他不得不相信,不少所謂前世今生的書上所提,上輩子怎麼死的,下輩子就會怎麼痛的說法,自有其邏輯。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恢復室裡又昏睡了多久?再下一個記憶卻很清晰,他從恢復室已被推入病房正要換床,推床的阿嫂在他耳邊大聲嚷嚷,『你可不可以自己起來睡過去啊?』哭笑不得的感覺令他非常確定自己真的又回到這個荒謬以極的人世間了。『我剛從手術室裡被推出來,你認為我有辦法自己爬起來睡過去嗎?』雖是氣嘶力乏,但有條不紊、實事求是的口吻是自嘲?是諷刺?他已懶得理會。他將要如何搬動沈重而無用的皮囊這個問題丟回給該負責的人自行負責,在阿嫂吱吱喳喳的嚷嚷聲和陣陣震動中,很乾脆的放鬆自己進入昏沈無夢的空間。

      

接下來三天,他的恢復速度令自己和醫生都相當滿意。『覺得怎麼樣?會不會很痛?』手術後第一天醫生前來視察時問他,『還好勒。剛推出來時最痛,現在還不錯哩。』當然,自動止痛的麻藥注射儀器功不可沒。主治醫生嘻開顏笑,大力拍了拍病床扶手高興的有點近乎興奮,大概已經肯定這個病人不會給他出什麼狀況了。儘管那個該放的屁一直沒出現,他還是在隔天就下了床,坐在輪椅上讓朋友推著到他上班的地方「出草」,將杯子和一大堆食品搬到十六樓的病房繼續享用。第三天他已經可以自己走路晃到地下室的美食街逛書店。

能夠如此自由行動,除了拜現代科技之賜,還靠了點科技不能解釋的奧妙幫忙。從恢復意識開始,他始終清楚的感受到「原力與他同在」!原力,對,就是「星際爭霸戰」裡面所提到的那種force,三天來一直循環在他體內修補著他的肉體。中國人稱這玩意兒為「氣」,很多人花大把銀子練氣功,求得是延年益壽、強壯筋骨,卻不知「氣」其實不用怎麼鍛鍊也會像血液一般,依應行的脈絡自動於體內運轉,當身體有需要時,自然會發揮作用。人該鍛鍊的是意念,能夠操縱force並令它完全發揮的只有意念。理論上,要達到像星際爭霸戰中Yoda教導路克的那等境界並非不可能,只不過太多的戲劇包裝多少遮掩了事實的真相。

三天後,當班的護士小姐都換了人,已經熟悉的臉孔休假去了,溫柔含笑的照護跟著換了樣。而所有肉體上的疼動也在同時開始。不是沒氣了,只是不再隨時自動注射麻藥的關係。沒有了儀器的方便,夜裡當他呼喚護士小姐,所得的只是一針令他幾乎喘不過氣來的肌肉注射,不見得止得超過尺餘長傷口的抽搐,以及被切除過的內臟正進行系統重整的翻絞,注射的腫痛更令他徹夜難眠。他嘆著氣編排陰謀臆測,莫非護士不喜歡睡覺時被打擾,故意把針打得這麼粗魯,想讓他痛得不願再在夜裡叫人止痛?陰謀不見得成立,不過,他沒再找過夜班護士打止痛真是的。

      

生命中的所遇,Timing很重要。可多數時候,這timing經常由天不由我。漂亮的timing是驚喜、是巧遇、是機緣,錯置的timing或者遺憾。人總很難窺視老天的安排,所以很多時候很難明白在某個時間點上正在進行的某事,究竟有何寓意或所為何來。但,人生中一切所遇,不管是好是壞,總沒有一件事多餘,都只是必經的過程罷了。他沒跟什麼人提住院的事,怪的是當他住院時,好些個平常甚少連絡的朋友居然不約而同打了電話來找他,就那幾天,他的手機特別熱鬧,直令他咕噥奇哉怪哉,這些人怎麼這麼會挑時間call他?

被麻醉的大腦是空白的,麻醉後,他原本就很會做夢的大腦更加肆無忌憚的恣意進出那個異次元空間。只要他一闔眼,不管多麼短暫的睡眠,都會形成清晰流暢的影片,令他毫無侷限地穿梭於重疊的空間,經歷諸般不同的故事情節。夢,對他而言,有時是夢、是故事、是好玩的想像空間,有時,卻不只是夢而已。他又夢見那個斷絕音訊、徹底隱藏的人,如果說他心裡還有懸念著誰,大概也就是這人了。接收到對方還會想和他連絡的意念,已經不再能興奮他的情緒(喔,是的,他接收那個人超越時空的頻率算是相當精準的)。他想起去年的農曆過年,對方因為食物中毒進廠維修的往事,想著當時照顧對方的會是對方的哪個家人?還不到一年?這個時候,時間,是怎麼的被變形拉長?他無言的笑了,在三度空間裡,時間是會騙人的。

這個世間,跨越了時間與空間的調詭,存在的意義為何?存在與不存在究竟有什麼差別?

      

出院兩天後他回去門診。長長傷口上兩處莫名的劇痛點,令稱得上幽默的主任醫師也皺起了眉頭。醫師怕腹內有殘留的血塊淤積,換藥時特別慎重的扒開幾乎癒合的傷口檢視,他已經分不出裡面痛還是外面痛?傷口痛還是腸胃痛?當所有肉體上的痛楚混成一團時,那滋味只能意會無法言傳,和文字遊戲很久了,他始終瞭解,人類的言辭是多麼的貧乏啊!

『沒有淤血,傷口恢復的很好。下禮拜二來拆線。』醫師拋下鐵夾,神情愉快的宣佈打斷了他詞窮的感慨。『那為什麼它會痛成那樣?』『我也不知道耶。』醫師笑嘻嘻的回答可真坦白。如他所請,醫師加重的止痛藥的成份,由於已經不是初診,醫師也終於可以放手開抗生素給他服用。是的,在他多痛了好幾天之後,醫師「終於」能夠開立抗生素幫他減痛。限制醫師用藥是健保開辦以來最可笑的一項法規,如果瞭解健保法規的內情,就會知道目前國內醫療生態是如何的荒謬可笑和向錢看。人命醫療的用藥標準,不再是築基於醫師的醫療經驗與技術,而是先得考量健保局的給付和財務負擔,有多少使用健保的人知道這回事?

而抗生素的效用也只帶給他一天的好日子,第二天起,他的胃開始向他強烈抗議。又是一夜難眠,這次除了裡邊、外面該痛的傷口,還有他已經非常熟悉、相處十幾來年的胃痛。他無效地設法安撫鬧情緒的胃的同時,不經感嘆:「業障啊真是業障!

      

整宿,半清醒的細細品味抽搐、翻絞、痙攣和穿刺等腸胃活動所導致各種不同層次與類型的劇痛感,他終於決定還是要向胃痛的投降,一早便又回醫院和腸胃科主任會面。主任醫師還記得他,翻著病歷知道他已經開過刀神情顯得格外高興,『檢驗報告出來沒?啊,出來了,在這裡……(他發覺,醫師似乎和玩電腦的人一樣,面對工作時總有些經常性旁若無人、自言自語的怪異現象),喔,是漿性的囊腫……』醫師從報告中抬起頭,這種囊腫就是會惡化的類型,一定要切除的那種,所以無論如何這刀都要開,現在切除了就好。』

當初他申請超音波報告時遇到的王醫師曾經對他解釋過,囊腫裡面的組織 可能分兩種,一種是液性,一種是漿性,液態性的囊腫是屬於良性、比 較不會惡化成癌,至於漿性組織液,就是通常會惡化成癌症的類型,必須儘早切除的那種。住院時,主治大夫曾告訴過他,檢驗報告已經出爐,是良性腫瘤,不會有問題。難不成只是在安他的心?不過,反正就像醫師說,該捱的刀已經捱了,良性、惡性,都已經和他沒關係了。不是嗎?

『那你現在恢復的如何?』『應該還算好吧,昨天剛拆線,可是因為前兩天吃了抗生素的關係潰瘍又發作了,這兩天根本不能睡。睡不著根本就沒辦法休養勒,所以想來找你拿些藥止痛。』『藥拿藥……,得先作胃鏡……』『還要照胃鏡?饒了我吧!我才剛做過耶。不是三個月內照過胃行了?』醫師翻著病歷找出二十幾天前照的胃鏡資料,『啊,剛做過,那可以開藥給你。喔,其實你昨天可以直接要楊醫師師開潰瘍的藥給你啊,不用今天再來掛號門診,你沒告訴他我有幫你做過胃鏡檢查嗎?』『說了啊,我告訴他潰瘍發作痛得睡不著勒,可是他沒開啊。』『喔,那楊醫師要打屁股了。』『沒辦法,你們都太忙了!』他含蓄的笑了笑,醫師頓時了然他的話意,尷尬的笑了笑,『我幫你開兩個星期的量,一天一顆,痛的很厲害的話才吃兩顆。』出了醫院,差不多也是午飯時間,匆匆填飽肚子,目的只是為了吃藥安撫正大肆造反的胃,至少,他希望這回真的單純是胃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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