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動刀的日子很快的決定。經過戰國似的探訪群醫,結果只證明了一般人對於醫師的診斷是多麼的不信任,但科技呈現的事實,終究相符。在諸多醫師輪流看過各項報告和電腦斷層,完成「會診」後一致認為,這個腫瘤可能是良性的比例很高,但是非得動刀切開看看才知道,沒有人敢擔保它不會變成惡性或根本就可能含有惡性成份,切除才是最保險的做法。既然非切不可,所有醫師再度一致認定,當然是越快越好!

原本,他還以為得再經歷另一次的戰國,才能決定到家醫院動刀,然而情況卻出乎預料的順利,完全按著他當初所設想的步驟發展,就決定在他目前任職的醫院動刀。那天,他請了假去看風評不錯的外科主任,安排住院相關事宜。外科主任的外表比他預期的年輕,初見時令人覺得應該是個嚴肅的人。可是當調閱病歷時,那台掛著IBM標誌的電腦竟癡呆的當起機來,醫師微微皺起眉頭咕噥的樣子,倒是頗符合一位外科主任該有的樣子。

看著病歷,主任醫師一邊解釋著他已經聽過數遍的病情和結論,由於是負責操刀的主治醫師,因此這次的病情解說的特別詳細,『還好這個腫瘤長在尾部,不然就麻煩了。長在尾部,要先切除脾臟,然後再拿掉一部份的胰臟,就沒問題了。』切除脾臟?這倒是第一次聽到。『脾臟整個都要拿掉?』『對,整個拿掉,因為它剛好擋在胰臟前面,所以要先切除。然後,胰臟大概要切掉一半。雖然腫瘤只有三公分多,但是為了安全起見,我們會多切一點,所以大概會切除二分之一左右的胰臟。』『那麼,手術之後,就長遠來講對身體會造成什麼樣的影響性?』『脾臟整個拿掉沒問題啦,因為對成人而言那是多餘的器官,所以沒有也沒關係。至於胰臟,只要有十分之一就能維持功能,而你這個絕對保留在百分之五十以上,所以沒問題、不會有問題。只是以後可能抵抗力會變得比較差一點,流感期時可能比較需要打打疫苗什麼的。』『抵抗力會比較差喔?』他很阿Q的耍白說:『現在就已經很差了。』驀地,醫師被這話逗得哈哈大笑,這一笑氣氛就很難在怎麼嚴肅。

醫師再度輕鬆的告訴他,這個腫瘤良性的比例很高,所以倒也不需要急著動手術(這倒是和其他腸胃科專家的看法不同),可以回去仔細想想後在決定。他於是也笑著將住院單遞了過去,『我也是這裡的同仁啦。最近剛來這裡上班,已經跟單位說好延後報到,所以也不好意思讓時間拖太久,上次門診腸胃科的陳主任已經開好住院單,就看醫師您幾時有空幫我動刀,如果下星期一可以的話最好。』『喔,這樣啊。』聽到是同仁,主任醫師笑得更開心,眼睛馬上又轉向電腦上的斷層掃描,問了幾乎每個醫生都問過的同樣一個問題:『你有沒有喝酒?』『沒有。』頓了一頓,他以一種遺憾的口氣說:『不抽煙、不喝酒,胰臟切到一半以後,連咖啡也得戒了……。真不知道還能有什麼樂趣!』聽了他這話,主任醫師立刻又樂得哈哈大笑起來(真有這麼好笑嗎?),眨眨眼以一種頑皮的表情說:『沒關係,出院以後繼續喝。』『好啊。』這下換他樂開心的大笑:『我就說,醫生叫我喝的。』霎時,放肆的笑聲爆滿小小的診察室。如果不是主任醫師還記得拿起電話交代手術房幫他排刀,這……還像是來安排住院事宜的門診?

結束門診,他轉到一樓住院處預約病房,小姐一直以安排第三者的口氣跟他說話,直到小姐問,『能不能麻煩你先幫病人簽一下病房同意書呢?這樣我們會比較好作業。』『當然可以啊,病房就是我要住的啊。』『喔。』『耶。』他實在很想問醫院的辦事小姐,安排自己住院很奇怪嗎?幹嘛一副說錯話的表情?不過,他決定今天在門診時已經笑夠了,就別再玩人家了吧。

才剛辦完所有瑣碎雜事,他的手機就響了起來,是同事打來探問門診情況的電話。他只好打消走出醫院晒晒溫暖太陽的念頭,轉向地下二樓,自己單位所在。是不是醫院地下室的冷氣一定都要放這麼冷?莫非停屍間在這一層?(這種問題他是不會去問同事的,省得……「沈水」。)報告完幾時住院、幾時出院(跳掉可能必須修養的時日問題)這類正事之後,他晃過去和溫柔的女同事們聊天,同事問他,『你都不會擔心害怕喔?』他一時反應不過來,『為什麼要擔心?我又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有什麼好擔心的?』女同事目露不解,以軟軟的柔語說:『 就是因為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所以才會擔心害怕啊。』『喔。大概是我神經比較大條吧,事情沒有碰上之前,不知道會是什麼反應勒。』

他還記得上次自己單位的主任曾說他是因為害怕才會故意不斷開玩笑藉以轉移情緒。主任告訴他說,要在肚皮上劃一刀每個人都該覺得很害怕的,因為那是真的很讓人害怕的事(他的主任是位內科女醫師)。他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這樣,就像他回答主任的,『是喔?其實我是真的不知道自己對這件事到底有什麼感覺哩。』他的主任認為那是時日未近,等到越接近開刀的時候,他就會開始害怕,那時他才說可能得花一、兩個星期才能決定是否開刀,哪知當天和家裡幾通電話通完後,他便已經上去預約好外科主任的門診。稍晚他跟主任報告時,主任瞪大了眼說:『你不是才說要一兩個星期才能決定嗎?怎麼這麼快就預約門診,要安排住院了?』『動作快一點,好讓自己在還來不及害怕之前,一切就過去了咩!』當時他這答案也逗得單位的主任哈哈大笑。可是,他真的不知道有什麼好擔心?為什麼要害怕?難道他不該對醫院、醫生、護理人員有信心?或者,是他在聽著第二位醫師談論病情時,那突然閃現的「感覺」讓他如此篤定?

      

在他得知自己胰臟上面長了個腫瘤的第五天,他已經把檢驗報告全部弄出來,開始進行「私下會診」的動作。那天上午他碰到了第二位為他解說病情的王醫師,才在講解的過程,沒有為什麼,他就是突然知道,這個腫瘤被提早發現了,所以省掉很多麻煩。想起整個「發現」的過程,他只是突然明白,原來他會莫名其妙離開前一個工作,又突然進來這家醫院就職,全都是冥冥之中早已安排的事。老實說,他對這個腫瘤不能說真的「沒感覺」,畢竟同樣情況的劇痛在十幾年前就發生過,之後,大概隔著幾年就會來上一回,只是他一直將他當作潰瘍而已。想想,自己著實也養了這腫瘤不少年,所以才有本事長到那麼大的個頭吧。

至於他對這整件事的「感覺」……,幾天前,比家人還早得知他長瘤的莫逆專程趕來看他,那一夜他們秉燭長談直到天明,他以一種近乎漠然的清明,清晰地剖析出自己真正的感受……

『是失落感!一種無奈的失落感。』昏黃溫暖的燈光下,他躺在嘟嘟震動的按摩椅上享受酥麻的感官撥弄,同時,斜側著頭望著好友:『你知道的,我一向認為,生是沈淪死離苦,生命是為了學習而來,而所有的課程都是在輪迴以前,由我們自己選定的。當我們學完這一生全部該學習的功課時,就是我們畢業往生的時候,還會留在這世間,就表示我們還不能從這所人生大學畢業,才必須繼續下去。你知道嗎……』他換了姿勢面對著好友,突然神采奕奕起來,『其實我從知道自己得了個詭異的腫瘤開始,就不斷自問是否有什麼未了的心願,會讓自己走不安心的……,然後開始假想,如果醫生宣佈我只剩下三個月的生命時,我會有什麼反應?我還想做些什麼?結果,你知道嗎,我發現自己居然很高興的開始分配「遺產」,像我就想到剛買的洗衣機、DVD,我打算留給你,當然,剩下的分期付款可得你自己付啦。然後,按摩椅要留給我老爸老媽、電腦搬回家給小朋友,或者你有需要也可以搬走,我的貸款和喪葬費有保險金負擔,不會債留人間遭人怨恨,所以我可以走的很安心,毫無牽掛勒。』

『呴……』眼前不老但卻十分親近的好友哭笑不得的從喉嚨深處發出低咆,不過他裝著沒聽到,繼續快樂的接著說:『倒是巴拉貓,我居然什麼都沒想到要留給他,他大概會很失望吧?不過那小子,聽到我要戒咖啡,就已經在問我打算怎麼處理那全套的設備,言下之意,頗有就此接手的興趣,這小子可真是會打算盤,什麼都吃就是不吃虧。』『哇勒……』八眼相對的兩人,忍不住放聲齊笑,一切真的都顯得太荒謬了。

『真的是失落感……。』他變得有點落寞,『今天早上我去COPY超音波報告,碰到另外一位醫師門診,他解說的比那主任更詳細,不知道為什麼,當下突然有個感覺,知道這次腫瘤是提前被發現,不會有什麼問題的,突然明白自己這次是結不了業了,知道自己不可能提前回家,還得繼續往下活,……,心裡突然覺得有點失望……,可笑吧?』好友無言的低下頭,轉而談起近來自己身邊的情感問題。他們就像什麼都沒說、什麼也沒發生似的轉了台,閒聊著平時見面少不了會聊到的十方八卦。『找個老伴還是有必要的。』對方談起了兩人世界的問題,他有感而發,『一個你知道必要時你可以依賴,而你也必能讓他依賴的人老來為伴,是很幸福的。像這次我這樣,我不可能要兩個老人家來照顧我吧?更甭提我兩個哥哥了,他們光照顧自己的家都一個頭兩個大了,哪可能有空閒理我?找朋友幫忙是最不得已的方法,會讓人粉「嗯背了希」勒。』『我早就等著你這一天到來啦,該依賴時還是得依賴的。』『也許我幻想太大,但是兩個人為伴,除了相互依賴,也要彼此能夠各自獨立,這樣才是最好的關係。當你依賴他時照顧時,你知道有一天必也能照顧著他,所以可以心安理得的依賴對方,而不會不安。因為你知道,自己也是可以依靠的。就像紀伯倫說的,像廟堂的樑柱,分別站立,彼此獨立,卻又相互需要。不過……,真的是太難了,太難遇到這樣的伴侶……

某個畫面突然闖入腦海,他記起曾對某人說過,「希望有一天能夠與你老來為伴」,對方似乎有點意外,僵澀的回答:「但願如此。」他明白對方以為他是一時情迷隨便說說,卻不知他對某些事總是有一種奇怪的清晰,而他也從不打算解釋,許是出於這種清晰,讓他只能默默的收藏每一個錯身而過的美麗背影?望著窗外逐漸翻白的天色,對於人生該得的已得,該失的也失去,生命之中或者難免遺憾,但是,到了真要離開的時候,他肯定自己絕對走得安心……

      

住院的前兩天,他照常上班。一早到了辦公室,先在休息室吃早點是不成文的自由法則。他順手翻開桌上報紙副刊,「一本關於癌症的書」這麼一個標題吸引了他的目光,內容在介紹即將新出版的翻譯書,文章是翻譯此文的陳冷所寫,當然看書名就知道這本書在談什麼,這是一本作者寫自己得癌症的記事。這篇文章該是本書的「譯序」,搶先在報上發表吧。「這畢竟是一本笑中有淚、淚中有笑的書,讀者不但可以了解有關癌症的種種知識,更能享受純粹閱讀一流隨筆的趣味。」這是文章的結語,他忍不住好笑,想起自己從得知長了腫瘤開始,不也不甘寂寞的一路隨筆下來?!是不是這些能寫幾個字的人,在面臨生命即將終結(或者只是可能終結,但不一定了結?)的時候,不再多廢兩句就會很難過?

儘管他還擺盪在無法「英年早逝」的些微失落感當中,但他也不是不清楚,推進了手術室的人可不見得百分百保證出來就一定醒得來。他大嫂的大妹就是個活生生、血淋淋的實例。那是次生產,是大妹的第二胎,在竹醫待產,大妹生頭胎時非常順利,這一胎的產檢從頭到尾也都很正常,沒有任何特殊情況,大妹在推進待產室時還交代親家母(她的親娘)早點回去,不用等她出來了,哪知不到一個小時,醫生出來宣佈:「羊水拴塞,母子均亡!」聽得當老公的人當場暈厥。

人類的生命是很脆弱的,一點點「磁場不合」,都可能發生無法預料的意外。一旦動刀上了全麻,躺在那邊任人宰割的,不只需要點醫生的手氣,還得靠點自己的運氣才行。否則,萬一醫生當天「不順」,手氣正背,而被宰割的人也正巧命逢「黑七」,想要不出事,也難!他單位上的主任又是一個活生生、血淋淋的案例,主任正是在這家醫院生產的,由於自己是醫生,又在自家醫院生產,那醫療照護之佳肯定比一般沒啥關係的病人強多了,可是,她那次做半麻,也是由麻醉科出名的主任親自動手,不過……,天知道是誰運氣比較背,一個簡單的半身麻醉居然令她肌肉萎縮、半身不遂,經過年餘的努力復健,至今尚未痊癒……

脆弱的生命是不能保證什麼的。所以,他就是忍不住想把這一路心情記錄下來,不見得是為了見證什麼,反倒比較像是藉機讓自己再一次重新審視發生在生命中這些瑣碎的點點滴滴。他記得曾有人對他說,養兒育女是為了證明自己曾經來過這世間,為了不在死後讓自己空空離開什麼也沒留下,所以留下與自己最接近的血脈,表明自己曾經「到此一遊」。對於如此論點,他個人雖然有點訝異但沒有意見,只是他不會認為光憑著留下血緣,就算不枉來此人世一遊。倒是他,曾寫過一聯對子『爭利當爭千秋利,留名應留萬世名』。這著實夠狂妄的了,果然人不輕狂枉少年﹔年齡數字加多了點,他終於恍然有悟,也難怪他至今仍舊一事無成,因為憑他簡單又疏懶的腦袋加個性,光是想破腦袋搞定「一輩子」就夠他忙碌的了,「千秋」、「萬世」?如今他會說:「省省吧。」

如果,只是如果,如果他真的也曾認真思考過是否要為自己在這世間留下些什麼的話,那麼當流暢的筆尖滑過紙面造成內心一種不可遏抑的騷動時(那是鍵盤、螢幕和輸入軟體永遠無法取代的觸動),曾經有過的所有美麗的夢想全都死灰復燃,奔騰在他血脈裡,饑渴欲極的只想抓住這片刻生命中的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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